夏末的风裹着最后一丝燥热，卷着梧桐叶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撞出细碎的声响。

周蕊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呆，第三次点开了微信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灰扑扑的默认图像下面，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朋友圈权限栏赫然显示“对方未添加你为好友”，聊天记录停留在毕业散伙饭那天，她发的“常联系呀，以后还要一起约火锅”后面，跟着一个永远不会亮起的灰色感叹号。

“真是邪门了，”她扒拉着外卖盒里早已凉透的宫保鸡丁，米饭黏在盒底结成小块，转头对正在赶方案的室友苏晓念叨，“林娟这到底是怎么了？毕业才三个月，微信删了，电话打过去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苏晓盯着电脑屏幕上的PPT，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头也不抬地回应：“说不定人家换了城市换了号码，想彻底跟过去切割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毕业前那阵子就怪怪的，聚餐时总一个人坐着发呆，问她话也半天回不过神。”周蕊没再接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冰凉的玻璃触感没能压下心底的不安。

记忆突然被拉回毕业聚餐那天，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里，塑料桌布上沾着油渍，同学们吵吵嚷嚷地碰杯，啤酒沫洒在桌沿。林娟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裙子，布料在灯光下泛着旧旧的光泽，她坐在角落的位置，安静地捏着啤酒杯，指尖泛白。

有人举着手机喊“大家快来拍合照”，林娟才慢慢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

后来大家闹着要交换毕业礼物，林娟突然轻声说：“我可能要去南方了。

”周蕊当时正忙着拆另一个同学送的笔记本，没太在意，只随口问了句“去哪个城市呀？”，林娟却只是摇头，眼底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雾，像南方梅雨季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时谁也没多想，只当是应届生对未来的迷茫——毕竟刚走出校门，谁不是一边焦虑一边憧憬？直到此刻，周蕊看着手机里那个灰色的头像，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往上爬：林娟不是迷茫，是早有预谋要消失。

林娟的父母找到大学辅导员王岚时，是九月的第一个周一。北方的秋老虎还在肆虐，阳光把行政楼前的水泥地晒得发烫，两个穿着洗得褪色的格子衬衫的中年人，站在大厅里手足无措地攥着衣角，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在衬衫领口洇出深色的印子。“王老师，您可得帮帮我们啊，”林娟母亲张桂兰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学生证复印件，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卷起毛边，“我家林娟，联系不上了！打了三天电话都没人接，发短信也不回，我们实在没办法了……”王岚认得这对夫妻。林娟读大二那年冬天，他们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学校，拎着两大袋自家养的猪做的腊肉，非要塞给她半扇。

那时张桂兰笑得眉眼弯弯，拉着她的手说“我家娟儿懂事，在学校拿了奖学金，给家里省了不少心”，林娟父亲林建国站在一旁，虽然话少，却也频频点头，眼里是藏不住的骄傲。可眼前的两个人，张桂兰眼窝深陷，原本乌黑的头发花白了大半，林建国的背也比两年前佝偻了不少，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您先别急，坐下慢慢说，”王岚把人请进办公室，倒了两杯温水放在他们面前，搪瓷杯壁上印着的“优秀辅导员”字样早已模糊，“林娟毕业后不是找了工作吗？

上次你们打电话跟我说，她在市区一家贸易公司上班，住处也安顿好了，还说等国庆就回家看看。”“假的！都是假的！”林建国猛地拍了下桌子，搪瓷杯里的水晃出半杯，溅在桌面上，“我们上周打电话，打了三天都没人接。昨天一早，我和她妈坐最早的班车去市区，按她登记的公司找，人家前台说根本没招过叫林娟的姑娘！

我们又去那个绿苑小区，找到3号楼2单元501，房东说那房子去年就空着了，从来没租给过我们家娟儿！”王岚的心沉了下去。她拉开抽屉，翻出林娟毕业前填的《就业登记表》，纸页边缘整齐，没有折痕，显然是认真填写的。

工作单位一栏写着“市南区恒通贸易有限公司”，地址、联系电话一应俱全，住址是“绿苑小区3号楼2单元501”，甚至还附了一张手写的路线图，标注着“从公司坐12路公交到绿苑小区站下车，步行五分钟即到”。

当时她还在班上夸林娟稳妥，说刚毕业就能把工作、住处都落实得这么清楚，比不少男生都细心，没想到这满满一页的“安稳”，竟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她毕业前，有没有跟同学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比如要去别的城市，或者家里有什么事？”王岚拿出手机，翻找出班级微信群，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开了周蕊的对话框，“我问问她室友，说不定知道些情况。”周蕊接到电话时正在开部门例会，总监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下季度的KPI，她偷偷从会议室溜出来，跑到楼梯间接听。

听到王岚说林娟失联的消息，她握着栏杆的手猛地收紧，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失联？

怎么会？她毕业前还跟我说，想考教师资格证，说以后找个学校当老师，安安稳稳的……”话音未落，记忆突然被拉回毕业前的那个深夜。

宿舍里的其他同学都已睡熟，只有林娟的书桌还亮着灯。周蕊起夜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林娟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页面上是一张火车票订单，目的地是南方的一座小城——港城，发车时间是毕业答辩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

“你要去港城旅行啊？”周蕊轻声问，生怕吓着她。林娟确实吓了一跳，手指飞快地关掉页面，转头时，周蕊看到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没……就是随便看看，听说那边的海挺好看的。

”“是不是家里又催你相亲了？”周蕊想起前几天林娟在阳台接电话时的争吵，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听到“你们怎么能这样”“我不嫁”之类的话，“你跟你爸妈好好说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那一套，他们总不能逼你吧？”林娟沉默了很久，久到周蕊以为她不会回答，才听到她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他们收了人家的钱。

十五万。”周蕊当时只当是句气话。她知道林娟家条件不好，弟弟明年要结婚，家里还欠着亲戚的债，可十五万的聘礼，怎么看都像天方夜谭。直到此刻，听着电话里王岚焦急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娟的消失，或许从那时起就已注定。

绿苑小区的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

保安室的大爷戴着老花镜，翻着厚厚的登记册，手指在纸页上慢慢划过，最后摇了摇头：“3号楼2单元501？那户人家去年冬天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没租出去过。不信你们去楼上看看，门锁都落灰了。”林建国蹲在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起去年寒假，林娟回家时，兴奋地跟他们说自己找到了实习单位，就在市区的贸易公司，虽然工资不高，但能学到东西，以后转正了就能留在市区。他当时还骂她傻，说“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嘛，不如早点嫁人，在家门口找个安稳工作，还能帮衬家里”，林娟当时没反驳，只是低着头，小声说“我想试试自己找工作”。现在想来，那些话或许都是假的，女儿早就知道，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会不会是她换了住处，没跟我们说？”张桂兰抱着一丝希望，拉住一个路过的阿姨，阿姨手里拎着刚买的菜，塑料袋里的黄瓜还沾着水珠，“大姐，您认识一个叫林娟的姑娘吗？二十出头，个子不高，平时喜欢扎马尾辫，说话轻声细语的。

”阿姨摇了摇头，脚步匆匆地走开，嘴里还念叨着“不认识，小区里年轻人多，哪能都记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林建国此刻的心情，支离破碎，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王岚那边也传来了坏消息。

她按照《就业登记表》上的电话，联系了恒通贸易有限公司的HR，电话接通后，对方明确表示：“我们公司今年应届生招聘里没有叫林娟的员工，甚至连简历都没收到过。

会不会是你们记错公司名字了？或者是她被中介骗了？”“不可能！”林建国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她亲口跟我说的，还说公司管午饭，周末双休，同事都挺照顾她的！

她怎么会骗我们呢？”“她还说，”张桂兰的声音带着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租的房子有个小阳台，晚上能看到星星。她说等安定了，就接我们去住，让我们也看看市区的夜景……”谎言像泡沫一样，在现实的阳光下一个个破碎，连带着那些曾经的承诺，都变得不堪一击。林建国突然想起，女儿毕业前那次争吵，他因为气急，摔了她的手机，手机屏幕碎成了蛛网，他还骂她“不知好歹”“白眼狼”“家里养你这么大，让你嫁个好人家都不愿意”。

女儿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捡起手机，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着碎片，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蜡烛。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她对这个家，最后的留恋。

周蕊和几个同学凑钱打印了寻人启事。照片上的林娟穿着学士服，黑色的流苏垂在肩上，笑得眉眼弯弯，背景是学校的图书馆，红砖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她们在林娟可能去的地方张贴——学校附近的书店，她以前常去的那家，每次都能在靠窗的位置找到她；校门口的咖啡馆，她们曾一起在这里复习期末考试；甚至是火车站的候车室，贴在显眼的公告栏上，希望能有路过的人看到。“你说林娟会不会出事了？”有同学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担忧，“她一个女孩子，身上没多少钱，又没什么社会经验，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周蕊摇了摇头，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想起林娟曾在宿舍里说过，她最想去南方的海边城市，因为“那里没有人认识她，可以重新开始”。

那时她还笑着说“那我以后去找你玩，咱们一起去看海”，林娟当时点了点头，眼里闪着光，那是她在毕业前为数不多的，有光亮的时刻。“她不会出事的，”周蕊把一张寻人启事贴在咖啡馆的公告栏上，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林娟的笑脸，“她只是想逃。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林娟的父母在学校招待所住了三天。招待所的房间很小，墙壁有些斑驳，空调制冷效果不好，晚上躺在床上，总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呼噜声。第四天早上，王岚匆匆赶来，带来了一个消息：林娟的高中同学李娜联系上了，说林娟毕业前曾向她借过五百块钱，说要“应急”，当时李娜问她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