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抓挠，饿。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正经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五天？

还是六天？时间感在持续的饥饿和无休止的奔逃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的世界被简化成了两件事：躲避所有穿制服的人，以及寻找任何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

树皮，草根，甚至是一些看起来没那么恶心的垃圾，我都尝试过。

但它们只能暂时欺骗我的胃，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绞痛和空虚。我叫阿正，至少，通缉令上是这么叫我的。悬赏五万，罪名是致人重伤。那个被我用扳手敲破脑袋的工头，现在应该还躺在医院里吧。我有时候会想，他死了没有。如果他死了，我的罪名就会从重伤变成杀人，那五万的悬赏前面，或许还会加上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备注。思绪被一阵浓郁的香气打断了。那是一种温暖的，带着朴实麦香的气味。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攥住了我的鼻子，把我从藏身的阴暗小巷里拖拽出来。

我靠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不远处，一家临街的小铺面，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蒸笼，白色的热气正滚滚地冒出来，香气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铺面的招牌上写着三个字：老王馒头铺。我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来。馒头。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馒头。那是我此刻能想象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那家店铺。店里只有一个老人，他正弯着腰，背对着门口，在案板上揉着面团。他的动作很慢，但很有力。蒸笼旁边，一个竹编的托盘里，已经摆放好了一小堆刚出笼的馒头，它们一个个都像是白玉雕成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致命的香气。我的理智告诉我，快走。这种临街的店铺人来人往，太容易暴露了。但我的身体背叛了我。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饥饿已经压倒了恐惧，成为了我身体里唯一的统治者。我看到老人从案板后面走出来，蹒跚着走进铺子里间，似乎是去拿什么东西。就是现在。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我荒芜的心里疯狂滋长。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给我虚弱的身体注入了一股短暂的力量。我像一只受惊的野猫，从巷子里窜了出去，动作快得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冲到蒸笼前，目光死死锁定着托盘里的馒头。我没有贪多，我知道时间宝贵。我伸出手，飞快地抓起一个，甚至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再次窜回了那个阴暗的小巷。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馒头，它的温度透过我的掌心，一直暖到我的心里。

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塞进嘴里，顾不上烫，也顾不上咀嚼。我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往下咽。

面团的香甜在我的口腔里炸开，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类食物的幸福感。

当那口馒头顺着我的食道滑进胃里，我感觉那些抓挠的手指仿佛被瞬间安抚了。

我几乎要流下泪来。一个馒头很快就吃完了。但它就像投入干涸湖泊的一滴水，仅仅是激起了一点涟漪，然后就被更深沉的空虚所吞噬。我的胃，在尝到甜头之后，开始更疯狂地叫嚣起来。不够，完全不够。我需要更多。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家馒头铺。

老人还没有从里间出来。托盘里的馒头依旧那么诱人。但这一次，我的目光越过了馒头，落在了旁边的另一个东西上。那是一个木制的钱箱子。箱子的盖子开着一条缝，我甚至能瞥见里面散落的，花花绿绿的纸币和一些硬币。一个邪恶的念头，比刚才偷馒头的念头更加猛烈，更加具有侵略性地占据了我的大脑。抢了它。有了钱，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可以买很多很多的馒头，我可以吃饱饭，我可以住进一个有热水的旅馆，好好洗个澡。

我不用再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不用再忍受这非人的饥饿和恐惧。

我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了我的后腰。那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藏着一把我从工地上顺手带走的，磨得锋利的短刀。那是我的护身符，也是我最后的底牌。

一路上，它帮我吓退过几条野狗，也让几个对我图谋不轨的流浪汉望而却步。现在，它似乎有了新的用途。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理智在告诉我这是在自取灭亡，为了这点钱去抢劫，一旦被抓住，罪加一等，我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但另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你已经完了。你已经是通缉犯了，多一条罪名又怎么样？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我握住了刀柄，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再次走出巷子，这一次，我的脚步沉稳了许多。我低着头，用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家馒头铺。我的目标不再是馒头，而是那个钱箱。当我走到铺子门口时，我停住了脚步。那个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里间出来了。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就那样看着我，仿佛已经等了我很久。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刀柄的手渗出了冷汗。他看到了？

他看到我刚才偷馒头了？他要喊人了吗？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我现在冲进去，用刀控制住他，抢走钱然后逃跑的成功率。我的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然而，老人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没有喊叫，也没有拿起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他只是看着我，然后，缓缓地从托盘里拿起两个馒头，朝着我递了过来。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到我。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布满皱纹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施舍，只是一种纯粹的，温暖的善意。“孩子，”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温和，“没吃饱吧？再吃两个，热乎的。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我准备好了一切应对的预案。他如果喊叫，我就捂住他的嘴。

他如果反抗，我就用刀背吓唬他。他如果报警，我就立刻逃跑。我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这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温暖，像一道无法理解的光，瞬间穿透了我一路逃亡所积累的，厚厚的冰冷外壳。我僵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我的右手还死死地握着藏在身后的刀柄，那冰冷的铁器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手心发痛。这一路上，我遇到过太多的人。

看到我衣衫褴褛，他们会像躲避瘟疫一样绕开我。我尝试着乞讨，换来的是厌恶的眼神和不耐烦的挥手。有人甚至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哪里来的叫花子”。那些冰冷的目光，那些嫌恶的表情，都在不断地加固我心中的壁垒，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冷酷，无情。

可是眼前这个老人…他…“拿着啊。”见我一动不动，老人又把手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我的胸口。他的手指干瘦，布满了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和裂口。“看你这孩子，饿坏了吧。谁都有个难处的时候，吃饱了，才有力气扛过去。

”“扛过去…”我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刀柄。

我缓缓地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我没有看到对一个罪犯的恐惧，没有看到对一个偷窃者的鄙夷，我只看到了一种长者对晚辈的，近乎慈祥的关怀。我颤抖着伸出左手，接过了那两个依然温热的馒头。馒头的分量很足，沉甸甸的，压在我的掌心，也压在了我的心上。“谢谢…谢谢您…”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出这几个字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老人笑了笑，收回手，转身又去忙活他的面团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没有多问一句，没有探究我的来历，也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的好奇。我捏着那两个馒头，一步一步，缓慢地退回了那个阴暗的角落。我没有立刻吃，只是把它们捧在手心。那份温暖，比刚才第一个馒头更加炽热，它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温度，更是一种我几乎已经遗忘的人与人之间的暖意。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那股湿意憋了回去。我是一个在逃的重刑犯，我不配拥有眼泪，更不配拥有这份温暖。

我靠着墙壁坐下来，背后的粗糙砖石硌得我生疼。我看着手里的馒头，内心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铺。有羞愧，有感动，有迷茫，还有一丝丝被唤醒的，早已被我抛弃的良知。

那个工头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工地的噪音很大，没人听见我们的争吵。他克扣了我们所有人的工钱，那是我们几个月汗流浃背换来的血汗钱。

我去理论，他却一脸不屑，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还推搡我的胸口。

他说：“有本事你去告我啊，看谁玩得过谁。”我的怒火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

我随手抄起地上的扳手，朝着他的脑袋就挥了过去。我没想过后果，我只想让他闭嘴，想把那张可憎的脸打烂。血溅出来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周围的工友都吓傻了。

我看着他软软地倒下去，看着他头上的血越流越多，我丢下扳手，转身就跑。

我不是一个天生的坏人。我也曾想过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赚钱，过上安稳的日子。

可是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向深渊。而今天，这个陌生的老人，用两个馒头，又把我从深渊的边缘，往回拉了一把。我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那两个馒头。这一次，我吃得很慢，很认真。我仔细地品味着面粉的香甜，品味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着我那混乱不堪的人生。吃完馒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馒头铺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给这个寒冷的夜晚带来了一丝暖意。老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我没有离开。

我就像一只恋家的流浪狗，蜷缩在那个角落里，远远地望着那片温暖的光。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此刻，我只想待在这里，离那份温暖近一点。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我靠着墙，睁着眼睛，看着馒头铺的灯光熄灭，看着街道上的人影散去，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我的脑子里反反复覆，都是老人递给我馒头时的情景，和他那句“谁都有个难处的时候”。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或者说，我根本就没睡。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亢奋交织在一起，让我头痛欲裂。

但我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那家馒头铺。卷帘门还没有拉开。

街道上很安静，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在扫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