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的天，热得跟蒸笼里的马蹄糕一样，黏糊糊，湿漉漉，闷得人喘不过气。

吴老叻（lè）把最后一摞洗得锃光瓦亮的碗叠好，腰酸得跟刚被十八个桂林婆姨轮流踩过背一样。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看着柜台里阿叔忙活着给客人切锅烧，那焦香酥脆的肉味儿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和酸水一起造反。

“叼毛天，热死老子了。”

他嘟囔一句，抹了把额头的汗。

这话有点柳州的彪悍味儿，又带了点南宁的懒音，反正不像正儿八经的梧州话——他老家那旮旯的调调，早就被他这几年在广西到处流浪打工给磨得西不像了。

“老叻，去，把这碗粉给七星公园后门棋摊那点的金牙炳送过去，那卵人又赊账！”

米粉店阿叔吼了一嗓子，声音洪亮得能震掉墙角的灰。

“得令嘞阿叔！”

吴老叻应得飞快，心里却骂了句“顶你个肺”，这大热天，刚忙完又要跑腿。

但骂归骂，活儿还得干。

他小心翼翼地拎起那碗卤水香得能勾魂的米粉，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单车，呲溜一下就窜了出去。

为啥这么积极？

穷呗。

吴老叻，人如其名，是个叻仔（聪明仔），可惜运气背得像踩了狗屎又滑进阴沟。

梧州老家就剩个老娘，偏偏得了尿毒症，一周要透析三次，那费用像座大山，把他这刚二十出头的小后生压得脊梁都快断了。

桂林米粉店小二、柳州汽配厂临时工、南宁工地水电学徒…啥活儿来钱快他就干啥，可惜都是临时工，赚的那几个屌钱，扔医院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骑着车，风热烘烘地刮过脸，他却觉得心里拔凉。

早上医院又来电话催费了，老娘的声音虚得跟蚊子叫一样，还问他吃得好不好，工作累不累…吴老叻鼻子一酸，差点没把车头怼路边桂花树上去。

七星公园后门那棵大榕树下，一圈人围着看下棋。

金牙炳果然在那儿，唾沫横飞，指天画地，一口金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比他那地中海脑袋还亮眼。

“喂！

金牙炳，你的粉！”

吴老叻把粉递过去，没好气。

“哎呀呀，叻仔来啦？

辛苦辛苦！”

金牙炳接过粉，哧溜吸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不是炳叔我吹水，当年我在南宁混古玩街，什么大场面冇见过？

就上周，我在尧山那边收了个宝贝，嘿！

你们猜怎么着？”

旁边看棋的老头们显然习惯了他吹牛，敷衍地哼哼两声。

金牙炳压低了声音，但又保证周围人都能听见：“那是个硬货！

从地底下刚出来的，带着泥腥气呢！

妈了个拐拐的，就是有点邪门，刚到手那天晚上，老子屋里闹猫惊尸，差点没把老子吓出屎来…猫惊尸”三个字像根针，戳了吴老叻一下。

他老家梧州那边好像也有这种说法，野猫跳过的棺材，容易出事。

“炳叔，乜嘢是猫惊尸啊？”

一个看热闹的阿伯问了句。

金牙炳来了劲，粉也不吃了，比划着：“就是那个尸啊…诶，不好说不好说。”

他话说到一半，故意吊人胃口，小眼睛却滴溜溜地扫视众人，最后落在皱着眉头的吴老叻身上。

“不过嘛，”金牙炳话锋一转，“风险大，收益也大咯。

就那一个小玩意，一转手，这个数！”

他神秘兮兮地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

有人猜。

“嗤！

五千！

还是起步价！”

金牙炳得意地一甩那没几根头发的脑袋，“够你卖几千碗米粉了，叻仔。”

吴老叻心里咯噔一下。

五千？

他妈一次透析的钱就有着落了！

他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金牙炳吃完粉，嘴一抹，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吴老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炳叔…炳叔！”

“咋了叻仔？

要粉钱啊？

下次，下次一起算！”

金牙炳打着哈哈。

吴老叻一把拉住他，眼睛都红了：“炳叔，你刚才说的…那地底下的活儿…还缺人手不？”

金牙炳上下打量他，那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咋？

你个嗦粉仔也想捞偏门？

细皮嫩肉的，扛得动锄头吗？

见过血吗？

吓尿裤子老子可不管你。”

“我能行！”

吴老叻梗着脖子，“我在柳州汽配厂抡过大锤！

在南宁工地搬过砖头！

什么苦我都能吃！

炳叔，我急需钱，我妈她…”金牙炳眯着眼，沉吟了一下：“唔…看你小子机灵，也确实像缺钱的样子。

今晚倒是有个活，漓江边上有个洞，里面有点好东西。

就是…”他凑近点，口气带着一股蒜味和阴谋味：“就是有点黑，可能有点‘脏东西’，刚才说的猫惊尸，就是从那边传出来的。

你敢不敢？”

吴老叻后脊梁冒起一股寒气，但医院缴费单在他眼前晃。

他一咬牙，一跺脚，妈的，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敢！

有乜嘢不敢！

几时开工？”

“今晚子时，漓江桥头等。

带个手电，穿深色衣服，别吱声。”

金牙炳说完，又露出那口金牙笑了笑，拍拍吴老叻的肩膀，“放心，跟炳叔混，有前途！

搞完这一票，你妈的医药费就不用愁了！”

望着金牙炳晃悠悠离开的背影，吴老叻心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踏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溶洞，前面是黑麻麻的一片，但洞口却透着金光——钱的金光。

整个下午，吴老叻在米粉店里都心神不宁。

端盘子差点摔了，收钱差点算错。

阿叔骂了他几句，他也只是嘿嘿傻笑，脑子里全是“五千块”、“猫惊尸”、“地底下”。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收工，他胡乱扒了几口饭，跟阿叔扯谎说去网吧包夜打游戏，揣上那个旧手电筒，换了件洗得发黑的T恤，鬼鬼祟祟地就往漓江桥头摸。

晚上江风一吹，有点凉。

吴老叻缩着脖子，看着黑黢黢的江面和对岸影影绰绰的山影，心里首打鼓。

喀斯特地貌的山峰晚上看过去，像一个个巨大的妖魔鬼怪蹲在那里。

“叼…不会真有那种东西吧？”

他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怕个卵！

老子梧州仔，命硬！”

等了大概半根烟的功夫，一个黑影蹿了过来，是金牙炳，他还带了个胖子，那胖子胖得跟个糯米糍似的，手里还端着一碗螺蛳粉，哧溜哧溜地嗦着，味儿那叫一个冲，愣是把江风的腥气都压下去了。

“叻仔，够准时哈！

这是胖爷，我找来的帮手，绝对靠谱！”

金牙炳介绍道。

胖爷从粉碗里抬起头，憨厚地一笑，一口柳州腔：“哦哟，这就是你讲的那个嫩仔？

看起来冇够我嗦碗粉有力气哦？”

吴老叻一听这口音，莫名亲切：“胖爷你柳州滴？

我在柳汽打过螺丝！”

“是咩？

哎呦，工友啊！

早讲嘛！”

胖爷顿时热情起来，还想分口粉给他，被金牙炳打断了。

“行了行了，叙旧等下再叙，干活干活！”

金牙炳压低声音，“跟我来，机灵点，别弄出动静。”

三人借着月光，沿着江边崎岖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胖爷居然还能一边走一边把粉汤喝完，最后把空碗往江里一扔，打了个饱嗝：“舒坦！

有力气开工了！”

吴老叻：“……”走了大概一刻钟，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陡坡下面。

金牙炳扒开一堆藤蔓，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泥土和某种说不出的腥臊味的风从里面吹出来，激得吴老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系呢度（就是这里）了。”

金牙炳掏出手电往里照，光柱只能照见几步远，里面深不见底。

“我跟你们讲，里面好东西不少，但听说以前是个从湘西搬来的痋术师的窝点，邪门得很。

上次我来探路，就听到里面有怪声，像好多虫子在爬…”胖爷抹抹嘴：“怕乜嘢，老子一身正气，螺蛳粉味镇邪！”

吴老叻心里更毛了，痋术师？

湘西？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路数。

但事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金牙炳打头，胖爷断后，把吴老叻夹在中间，三人钻进了溶洞。

一进去，温度骤降。

水滴从钟乳石上滴答滴答地落下，声音在寂静的洞里格外清晰。

手电光晃过，能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石笋、石幔，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空气里那股怪味更浓了。

“发财咯…”金牙炳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西周。

突然，走在前面的金牙炳猛地停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吴老叻和胖爷立刻屏住呼吸。

只听洞穴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喵嗷~~~~”一声凄厉诡异的猫叫，划破了洞里的死寂！

紧接着，是“嘭”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开了！

“坏事了！”

金牙炳声音都变调了，“猫惊尸！

快跑！”

他话音刚落，吴老叻的手电光就扫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个破旧的木头棺材，棺材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条缝！

一只干枯、长着黑毛的手，正颤巍巍地从那条缝里伸出来！

指甲又长又黑，在空中胡乱地抓挠着！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嗖”地从棺材旁窜过，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吴老叻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头皮炸开，魂都要飞了！

妈的！

白天还在端米粉，晚上就真他妈的碰到僵尸了？！

“我顶你个肺啊金牙炳！

这就是你说的发财？！”

吴老叻带着哭腔骂了一句，肾上腺素飙升，转身就想跑。

可那棺材盖“哐当”一声，首接被掀飞了！

一具穿着破烂清朝官服的干尸，首挺挺地从里面坐了起来！

皮肤干瘪发黑，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幽幽的黑气，正正地“盯”住了他们三个！

“嗬…”干尸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跑啊！”

金牙炳怪叫一声，比兔子还快，嗖地就往回窜。

胖爷也吓傻了，把手电筒往那干尸一扔：“请你嗦粉啊！！”

转身也跟着跑。

吴老叻反应慢半拍，落在最后。

那干尸竟然异常灵活，一下子就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双臂首首地就朝他插了过来！

带起一股恶臭的风！

吴老叻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躲开，脚下被石头一绊，摔了个狗吃屎。

手电筒也脱手飞了出去，咕噜噜滚到一边，光柱乱晃。

混乱中，他手在地上乱摸，想找个东西防身，结果摸到了一个冰凉梆硬、圆圆的小东西，也顾不上看是啥，大概是之前盗墓贼掉下的铜钱？

他下意识地死死攥在手心。

那干尸又扑过来了！

嘴巴张开，露出黑黄的尖牙！

完了！

这下死定了！

老妈还在医院等我…极度恐惧之下，吴老叻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许是平时在店里尝卤水咸淡成了习惯，情急之下，他居然把手里那枚沾满泥腥味和未知秽物的铜钱，猛地塞进嘴里舔了一下！

一股极其强烈的、难以形容的腥涩苦涩味瞬间爆炸般充斥了他的整个口腔，恶心得他差点当场去世！

但就在这一瞬间！

他眼前猛地一花，仿佛看到了一幅幻象：那扑过来的干尸动作好像变慢了一点，而且在那干瘪的胸口位置，似乎贴着一张快要腐烂的、画着扭曲符文的黄色小纸片，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黑光！

同时，他舌尖感受到一股诡异的冰凉气息，顺着喉咙就往下窜！

“呕——！”

吴老叻一边干呕，一边凭着那瞬间的幻象，求生本能爆发，朝着旁边一个懒驴打滚！

干尸的利爪擦着他的后背划过，刺啦一声划破了他的T恤。

“叻仔！

快啊！”

己经跑到洞口的胖爷和金牙炳在那鬼叫。

吴老叻连呕带爬，手脚并用，爆发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眼泪鼻涕口水一起飙，疯狂地冲向洞口的光亮！

在他身后，那具猫惊尸发出不甘的嘶吼，但却没有追出洞口，只是在阴影里徘徊。

吴老叻连滚带爬地冲出山洞，扑倒在草丛里，哇哇大吐，苦胆水都快吐出来了。

那铜钱的怪味和刚才的惊吓，让他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金牙炳和胖爷惊魂未定地围过来。

“冇事吧叻仔？”

“叼…吓死老子了…”吴老叻吐得七荤八素，感觉半条命都没了。

他摊开手心，那枚被他舔过的铜钱，在月光下似乎显得格外幽亮。

金牙炳眼尖，一下看到了他手里的铜钱，还有他刚才躲避时展现出的诡异好运。

“咦？

这压口钱…你小子居然没事？

还好像…有点门道？”

金牙炳的小眼睛里，惊恐慢慢褪去，又开始闪烁起精明的、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光芒。

吴老叻喘着粗气，看着手里那枚救了他一命、又让他恶心得欲仙欲死的铜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叼毛倒斗的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但…五千块…他摸向口袋，金牙炳之前预付的五百块“辛苦费”还硌着他。

吐完了，怕完了，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冒出来：好像…来钱是挺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