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张易简道士就发现不对劲。

他住在苏家后院的小屋里，平日里最喜欢把《庄子》的竹简摊在廊下晒，说是能让竹简吸点日头的气，读起来更有精神。

可今天一出门，却见廊下的竹简乱作一团，有的滚到了台阶下，有的被雪埋了半截，最上面那卷《逍遥游》，竟不见了踪影。

张易简皱着眉，弯腰捡起一根竹简，见上面还沾着小小的脚印——是孩子的鞋印，看尺寸，像是苏轼那小子的。

他顺着脚印往后面的山上去，刚转过墙角，就听见一阵小声的念叨：“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声音是从半山腰的一块岩石后面传来的。

张易简放轻脚步走过去，探头一看，果然是苏轼。

那孩子正坐在岩石上，手里捧着那卷《逍遥游》竹简，一边读，一边用炭灰在岩石上涂画。

岩石上己经画了个半成型的怪物，身子是鱼的模样，尾巴却又长又宽，像是要展开成翅膀，身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鲲鹏”两个字。

“好你个苏轼，”张易简走过去，故意板着脸，“偷了我的竹简，还敢在这里乱画，看我不告诉你爹！”

苏轼吓了一跳，手里的竹简差点掉在地上。

他抬头看见是张道士，赶紧站起来，脸上却没多少惧意，反而把手里的竹简往身后藏了藏，指着岩石上的画说：“道长，你看我画的鲲鹏，好不好？”

张易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怪物画得虽粗糙，却透着股活气——鱼身的鳞片用炭灰勾了几道，尾巴翘着，像是正要摆起来，翅膀的轮廓虽然只画了一半，却能看出要冲天的架势。

他忍不住笑了，伸手夺过竹简：“《逍遥游》里说，鲲鹏须待六月息，方能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你这只，怎么连翅膀都没画全，就想飞了？”

“我这只等不及了，”苏轼仰头说，眼睛亮晶晶的，“六月息要等好久，它想现在就飞，看看天上是什么样的。”

张易简打开竹简，准备教训他几句，却忽然发现竹简的夹页里，夹着一张小小的纸。

他抽出来一看，上面是用左手歪歪扭扭写的《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几个字写得东倒西歪，有的笔画还断了，像是写的时候太用力，把纸戳破了。

纸的末尾，还写着一首小诗，标题是《混沌谣》：北溟有冰凌，化刃破春风。

混沌无形状，展翅即鲲鹏。

“这是你写的？”

张易简指着诗，语气里带着点惊讶。

他知道苏轼聪明，却没想到这孩子不仅能背《庄子》，还能自己写诗，而且诗里的意思，竟比同龄的孩子深了不少。

苏轼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昨天晚上睡不着，就想着鲲鹏，然后就写了。

道长，写得不好吗？”

“好，好得很。”

张易简收起纸，把竹简还给苏轼，“只是你这‘化刃破春风’，未免太急了些。

冰凌虽硬，可春风一来，终究会化的。

混沌虽无形状，可也要慢慢成形，才能展翅。”

苏轼似懂非懂地听着，接过竹简，又低头看了看岩石上的鲲鹏。

他伸手摸了摸画中的翅膀，小声说：“可它想飞，怎么办？”

张易简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远处的蜀江。

江面上结着薄冰，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淡淡的光。

“你看那江，”他说，“冬天结着冰，像是不动了，可冰下面的水，还在流。

等春天来了，冰化了，水就会顺着江往下流，流到大海里去。

鲲鹏也是一样，现在虽然不能飞，可等时机到了，自然能飞起来。”

苏轼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蜀江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绕着眉山，往远处延伸。

他忽然觉得，那冰下面的水，就像他心里的那点劲儿，虽然现在被雪和冰盖着，可总有一天，会像水一样流出去，像鲲鹏一样飞起来。

他把竹简抱在怀里，又捡起地上的炭灰，在鲲鹏的翅膀上补了一笔。

这一次，他画得很轻，像是怕惊到那只正要展翅的鸟。

张易简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心气，像蜀江里的水，拦不住。

很多年后，苏轼被贬到黄州，在东坡上盖了间雪堂。

有一天夜里，他想起小时候在眉山后山画鲲鹏的事，就拿起笔，在雪堂的梁上刻下了《混沌谣》的残句：“北溟有冰凌，化刃破春风。”

刻完后，他坐在梁下，看着那几行字，忽然想起张易简说的话——原来冰凌化了，真的能成水；混沌成形了，真的能展翅。

只是他没想到，这展翅的路，会这么远，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