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的油灯彻夜未熄。

程夫人坐在案前，将《后汉书》又翻回范滂那一页。

油灯的光很暗，映得书页上的墨迹有些模糊，她却一遍遍用指尖摩挲着“死亦何惧”西个字，指腹的温度把墨迹晕开一点，像滴进水里的墨。

她嫁入苏家这些年，苏洵常年在外游学，家里的事、两个孩子的教育，全靠她一肩担着。

苏轼性子烈，像极了年轻时的苏洵，却比父亲多了份不怯生的勇；苏辙稳重，心思细，总跟着兄长，却也有自己的主意。

白天苏洵教训苏轼，她在里屋听得清楚，知道丈夫是怕孩子太张扬，将来在世上吃亏，可她也懂苏轼——那股子“横木为剑”的劲儿，不是错，是天生的骨血。

窗外忽然有细碎的响动，像是树枝刮着窗纸。

程夫人放下书，轻轻推开轩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雪的冷和梅的香。

她往外一看，忍不住笑了——苏轼正用一根枯树枝在雪地里比划，弯腰弓背，手里的树枝架在脖子上，竟像是戴着枷的模样。

旁边的苏辙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几个泥人，有站着的，有跪着的，他把一个泥人举起来，对着苏轼的“枷”，嘴里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

“子瞻，子由，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外面？”

程夫人轻声唤道。

苏轼听见母亲的声音，连忙扔掉树枝，苏辙也赶紧把泥人藏在身后。

两人转过身，脸上都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

“娘，”苏轼跑过来，雪粒从他的发梢掉下来，落在程夫人的手背上，“我们在学范滂……他戴枷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

程夫人解下身上的披风，上前一步裹住两个孩子。

披风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暖意，把寒气挡在了外面。

她摸了摸苏轼冻得通红的耳朵，又替苏辙拂掉肩上的雪，轻声道：“范滂戴枷，是为了守住心里的‘仁’，他不怕死，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

“那娘昨天读的时候，为什么眼睛红了？”

苏辙小声问。

他记得母亲读到范滂母亲说“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时，声音有点抖。

程夫人蹲下身，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

月光从她的头顶照下来，穿过她鬓角刚生出的几根银丝，在雪地上投下淡青色的影子，像一幅薄薄的纱。

“娘不是哭范滂死，”她慢慢说，“是哭他的娘——哪个当娘的，舍得自己的孩子去死？

可范滂的娘知道，孩子的‘仁’比命更重，所以她没拦着。”

她顿了顿，伸手握住苏轼的手，又握住苏辙的手，把两个孩子的手合在一起：“你们兄弟俩，将来若是也想做范滂那样的人，娘不会拦着。

汝若为滂，吾便是滂母。”

苏轼看着母亲的眼睛，里面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母亲的手很暖，暖得他心里的那点硬气，又多了几分底气。

苏辙则把脸往母亲的披风里靠了靠，小声说：“娘，我们不做范滂，我们陪着娘。”

程夫人笑了，摸了摸苏辙的头。

她站起身，牵着两个孩子往屋里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雪地上，像三棵紧紧靠在一起的树。

她没告诉孩子们，刚才看着月光穿过自己鬓发时，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好像很多年后，也有这样的月光，照着一片坟地，坟前有短松，有人站在那里，对着坟茔说话，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愁。

那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像雪地里的脚印，被风一吹就淡了。

可程夫人的心里，却莫名地沉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站过的地方，淡青色的影子己经消失了，只有雪在月光下，白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