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我叫林望，四十二岁，死于一场廉价的感冒引发的急性肺炎。没有医保，没有存款，最后一口气，是在城中村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上咽下去的。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眼前没有走马灯，没有回顾一生。只有一台锈迹斑斑的Z3050摇臂钻床。

那是我前半生的全部寄托，也是我后半生所有痛苦的起点。

十年前，也就是2015年，我还是红星机械厂的技术骨干。那台钻床，我像伺候祖宗一样保养它，闭着眼都能听出它哪个轴承缺了油。我以为，我会和它打一辈子交道，直到退休。

直到那天，老板周开源，那个脸上永远挂着弥勒佛般笑容的男人，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小林啊，厂里效益不好，你看……多担待。”他把一个薄薄的信封推到我面前，里面是两千块钱，“这是遣散费。”

没有N+1，没有提前通知。一句“效益不好”，就抹杀了我十年的青春。

我后来才知道，所谓的效益不好，是他准备把工厂盘给小舅子，好把资产转移出去，躲避一笔即将到期的巨额银行贷款。而我，和另外几个工资高的老师傅，成了他“优化成本”的第一批牺牲品。

我闹过，去劳动局告过，可周开源在当地关系网深厚，最后都不了了之。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塌了。

人到中年，又没学历，一身的技术在自动化浪潮下变得廉价。我做过保安，送过外卖，开过网约车，活得像一条狗。眼睁睁看着周开源的生意越做越大，换了豪车，买了别墅，成了市里有名的“青年企业家”。

而红星机械厂，那个我付出了十年心血的地方，在他小舅子的胡搞之下，不出三年就彻底破产。机器被当成废铁卖掉，工人们四散而去，那片曾经机器轰鸣的厂区，最终长满了荒草。

我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他周开源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而我，就要死在这冰冷的、漏风的出租屋里？

血腥味涌上喉咙，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窗外，是这个城市虚假的繁华灯火。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我不会再让他那么轻易地毁掉我的人生。我要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我要夺走他的一切。

他的订单，他的工厂，他视为生命的……钱。

我要让他，也尝尝从云端跌落地狱，是什么滋味！

带着这股滔天的怨恨，我的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剧痛。

不是死亡前的虚弱，而是一种仿佛全身骨骼被强行塞回身体的剧痛。

我猛地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我瞬间又闭上了。不是出租屋昏暗的灯泡，是……日光灯？

耳边，是熟悉的、带着独特节奏的机器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混合着铁屑的、让我无比怀念的气味。

我艰难地撑起身体，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办公桌上。桌上，是一杯喝了一半的浓茶，旁边压着一张画了一半的零件图纸。

我抬起手，那是一双……年轻的、布满老茧，但充满了力量的手。不是那双在2025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干瘦如柴的爪子。

墙上的挂历，红色的数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2015年6月10日。

我……回来了？

重生？这个只在网络小说里看过的词，荒诞地砸在了我的头上。

没等我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是车间主任，也是周开源的远房亲戚，李勇。

“林望，别睡了！”他敲了敲我的桌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周总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周总。周开源。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平了我脑子里所有的混乱。

我死死地盯着李勇。就是他，当初为了讨好周开源，亲自拟定了第一批裁员名单，而我的名字，就在第一个。

“看什么看？快点！”李勇被我看得有些发毛，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没有说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十年后的记忆，像潮水般涌入脑海，清晰得可怕。

2015年6月10日，下午三点。

就是今天。

就是这个时间点，周开源把我叫进办公室，用一个薄薄的信封，毁了我的一生。

很好。

真的，很好。

我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十年地狱般的挣扎，早已磨平了我所有不必要的情绪。我的心里，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平静。

既然老天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

那么，周开源，我们的游戏，现在……开始了。

我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周开源正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挺着啤酒肚，脸上挂着那副我到死都记得的、弥勒佛般的虚伪笑容。

“小林啊，来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和我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没有坐，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周总，有事您直说。”

我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他准备好的一套客套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大概没想到，平时那个有些木讷老实的技术骨干，今天眼神会这么……冷。

他愣了一下，随即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薄薄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小林啊，厂里效益不好，你看……多担待。”

来了。

就是这句，改变了我一生的台词。

前世的我，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颤抖着手接过那个信封，像一条被赶出家门的丧家之犬。

但现在，我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信封，然后，抬起头，笑了。

“周总，”我说，“厂里效益不好，就要裁掉技术最好的钳工？这是什么道理？”

周开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林，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上前一步，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忘了，下周，德国的克劳斯先生要来验厂？那批出口到慕尼黑的精密轴承，除了我，整个厂，谁能做得出来？”

我清晰地记得，就在我被开除后的一周，厂里接了一个德国的大订单。但因为核心技术人员的流失，那批货的次品率极高，最后周开源靠着请客送礼、赔钱降价，才勉强交了货，但工厂的声誉也因此一落千丈。

周开源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件事，是他最近的头等大事，他没想到我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还有，”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东区的宏发五金，上个月从我们这儿赊走的那批价值三十万的货，他们老板黄胖子，准备明天就卷款跑路了。你现在派人过去，应该还能堵住他。”

这件事，是前世我离开工厂后，听以前的工友说的。宏发五金跑路，三十万的货款打了水漂，成了压垮工厂资金链的其中一根稻草。

周开源的脸色，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惊骇。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这些事，都属于厂里的高度机密，我一个普通的技术工，是怎么知道的？

“你……”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总，”我直起身，收回了所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恢复了平静，“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工作，养家糊口。红星厂，就是我的家。我不想看着它，因为一些……不必要的‘成本优化’，而走向不该走的路。”

我把那个信封，轻轻地，推回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您还是留着，给更需要的人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我知道，我暂时安全了。

周开源生性多疑，也极度贪婪。在德国人的订单和三十万货款的威胁面前，他不敢赌。

但我也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个被毒蛇盯上的人，就算暂时躲过了一劫，也只是把被咬的时间，推后了而已。

我需要的，不是暂时的安全。

我需要的，是一把能彻底砸烂蛇头的，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