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不是那种浪漫的、在阳光下的融化，而是像一根被遗忘在办公桌抽屉里的棒棒糖，黏糊糊、软塌塌的彻底失去了形状。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无情地跳到了00:47。窗外的霓虹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盏孤独的路灯，像守夜人昏昏欲睡的眼睛。办公室里也空无一人，只有她键盘的敲击声和中央空调沉闷的呼吸声。

“产品需求文档V12.3_FINAL_真的最后一遍_这次绝对不改了.docx”

她看着这个文件名，胃里一阵抽搐。第十二版了。那个脑满肠肥、审美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卡拉OK灯球风格的老板，总能从她精心撰写的文档里挑出新的毛病——“这里不够大气”，“那里缺乏冲击力”，“颜色能不能更五彩斑斓黑一点？”

“大气？冲击力？你怎么不让我去天上给你摘个彩虹下来拌饭吃？”林婉儿对着屏幕无声地咆哮，手指却老老实实地在键盘上敲出：“好的老板，我马上修改。”

社畜的自我修养第一条：内心弹幕可以铺满整个银河系，但回复领导的微信，永远只能是“好的”、“收到”、“明白”。

她瘫在人体工学椅上——这椅子号称能拯救腰椎，但此刻只让她觉得自己是被钉在上面的标本。视线扫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零食包装袋：原味薯片的空袋她的精神支柱、喝了一半已经没气的冰可乐她的续命神药、各种口味的泡面桶她的屈辱勋章。冰箱里还有上周买的酸奶，估计已经愉快地变成了希腊酸奶，还是过期的那种。

手机屏保是她P了整整三个晚上的图：碧海蓝天，白沙细浪，她穿着飘逸的长裙实际上是某宝9.9包邮的睡衣P上去的，笑得像个不用还房贷的富婆。旁边写着两个字：“退休”。下面还有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距离65岁还有13205天”。

电脑桌面上，一个名为“逃离计划”的文件夹里，躺着“环游世界攻略”、“海边小院设计图”、“如何实现财务自由做梦版.txt”等一系列文档，每一个都只写了开头几行。

累了。真的累了。

手指机械地划着手机屏幕，麻木地刷着各种短视频。

别人家的猫会后空翻。。

别人家的狗会做数学题。。

别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哈佛。。

别人家的老公送了辆玛莎拉蒂……世界一片喧嚣繁华，衬托得她这个三十平米出租屋一半面积被快递盒占据里的加班狗更加凄惨。

突然，一条推送弹了出来。

“好运降临！古老仪式召唤专属你的幸运！转发这个锦鲤，不如亲自召唤！”

标题耸人听闻，配图是闪烁的烛光和模糊的光晕。

发布者是个叫“玄学大师喵喵子”的博主，头像是一只戴着水晶项链的肥猫。

若是平时，林婉儿对这种东西绝对嗤之以鼻，甚至想举报诈骗。但此刻，凌晨一点，大脑被加班熬成一锅糊糊，理智下线，绝望上线。

死马当活马医吧。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她点开视频。博主用嗲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讲解：“宝宝们~今晚月明星稀，能量充沛哦！是进行召唤仪式的最佳时机！只需要三根蜡烛红的白的黄的都可以啦，一张写下你心愿的纸条，还有你最喜欢的饮品作为祭品哦~记住哦，心要诚，动作要快，姿势要帅！”

评论区一片

“接好运”

“已召唤希望明天中彩票”

“召唤出了一只蟑螂怎么办在线等急”

林婉儿翻箱倒柜，找出半截生日蛋糕附赠的粉色蜡烛，一根用来熏蚊子的盘香掰成两截凑数，还有一根……呃，去年圣诞节吃火鸡剩的红色蜡油棍勉强算吧。纸条？就用地桌上那张便利贴，上面是她愤怒写下的“不想加班！！！”，三个感叹号力透纸背。祭品？就手边这半罐差点被她碰洒的冰可乐吧。

她按照视频里说的，把三根“蜡烛”歪歪扭扭地插在一个泡面桶里，点燃。微弱的火苗摇曳着，映照着她疲惫又带着一丝荒谬期待的脸。把便利贴放在蜡烛前面，冰可乐郑重地摆在中央。

“呃……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明天老板被外星人抓走，或者需求文档自己写完自己？实在不行，让我明天摸鱼不被发现也行啊……”她闭着眼，双手合十，胡乱地念叨着。

一阵风吹过……哦不，是空调吹风口扫过来了。泡面桶里的“蜡烛”火苗疯狂摇曳，眼看就要熄灭。林婉儿手忙脚乱地去护，结果碰倒了那罐冰可乐。

棕色的液体“哗啦”一下泼洒出来，正好浇在那张“不想加班”的便利贴和三根可怜的蜡烛上。

“嗤啦”一声，烟雾混合着水汽猛地升腾而起，夹杂着蜡油、泡面汤和可乐的古怪气味。烟雾异常浓密，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客厅，呛得林婉儿直咳嗽。

“咳咳咳……搞什么鬼？难道召唤出了火灾警报器精灵？”

烟雾渐渐散去。

林婉儿揉揉被熏出眼泪的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地板上，蹲着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皱巴巴、似乎洗了太多次以至于有些起球的灰色格子衫的人影。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遭遇了台风的鸟窝。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厚眼镜，一边镜片上还蒙着一层灰白色的蜡烛灰。

人影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台银黑色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外壳上似乎有某种暗红色的、如同熔岩流动般的细微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最诡异的是，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像是硫磺又像是……烤红薯的味道？

那人推了推眼镜，抬起头，目光透过没被灰蒙住的那片镜片，精准地锁定在目瞪口呆的林婉儿身上。声音平静，语调毫无起伏，像个AI朗读器，还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嫌弃。

“召唤者，你的仪式触发条件写反了。符文序列第三项明确要求‘冰镇饮剂’，你用常温的。能量引导效率下降了73.5%。错误代码：406-Not-Acceptable。”

林婉儿的大脑彻底宕机。CPU烧了，内存爆了，硬盘开始冒烟。她张着嘴，下巴几乎要掉到锁骨上。

那人站起身，拍了拍格子衫上的灰尘，顺便扶了扶眼镜。这时林婉儿才看清，对方是个年轻女人，脸色有些苍白，像是长期不见阳光，但五官其实相当精致，如果不是那副死宅气质浓厚的眼镜和炸毛头发的话。

“还……还有，”林婉儿的大脑终于挣扎着捡回来一个单词，“你是谁？好运……精灵？”

“精灵？那种低效率、依靠自然随机概率分布运作的低维生物？”女人嗤笑一声，那笑声干巴巴的，毫无感情色彩，“我是恶魔苏晚，种族魅魔。按照契约，响应你的召唤而来。虽然你的仪式漏洞百出，但核心欲望信号强烈且坐标清晰，符合最低响应标准。”

魅……魅魔？！

林婉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上下打量着苏晚——格子衫，宽松牛仔裤，拖鞋还是某互联网大厂发的文化衫拖鞋，炸毛头发，厚眼镜，怀里紧抱的笔记本电脑……这形象跟她认知里那些穿着暴露、媚眼如丝、靠诱惑人类吸取灵魂的魅魔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分明是隔壁组那个一年到头不洗头的程序员小姐姐！

“等、等等！魅魔？契约？响应召唤？”林婉儿感觉自己快语无伦次了，“我只是想求个好运！比如明天不用加班之类的！我没想要召唤……召唤一个……”她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位。

“一个恶魔。准确地说，是一个专注于通过技术手段提升灵魂收割效率的恶魔。”苏晚冷静地接话，她走到林婉儿那堆满杂物的电脑桌前，毫不客气地把一袋没吃完的薯片拨到一边，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了上去，“‘好运’的定义过于模糊且不量化。我的工作是收集特定类型的灵魂能量，以满足地狱的能源需求和个人KPI考核。”

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幽暗的光芒映着她的脸。屏幕上快速滚动着林婉儿完全看不懂的代码和数据流，偶尔闪过一些类似心电图般的波动图，标题写着“灵魂能量频谱分析”。

“传、传统的那种？诱惑人类，然后拿走灵魂？”林婉儿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崩塌，又像是在重建一个更加离谱的版本。

“一对一诱惑？”苏晚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效率低下，成本高昂，且极易受到个体情绪波动影响。成功率受限于容貌、口才、环境等无数变量，无法规模化复制。那是手工业时代的落后产能。”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冷光。

“我隶属于地狱‘科技创新部’。我的项目是通过大数据分析和算法优化，批量诱导人类产生并沉溺于特定欲望，从而实现大规模、高效率、标准化的灵魂能量收割。目前主打产品是‘地狱级996福报系统’原型机，通过精准推送‘努力工作实现自我价值’、‘加班是福报’、‘只要卷死同事就能升职加薪’等认知偏差，让目标用户主动、持续地投入工作，从而稳定地产出‘疲惫’、‘焦虑’、‘嫉妒’等高纯度灵魂能量。初步实验数据显示，收益率比传统诱惑模式高出547.3%。”

林婉儿听得一愣一愣的，每个字她都认识，但连在一起简直像天书。唯一听懂的是“996”、“福报”、“加班”……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所以……你不是来诱惑我的？”她小心翼翼地问，甚至有点失望？不对，是庆幸！一定是庆幸！

“诱惑你？”苏晚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上下扫了林婉儿一眼，目光锐利得像在评估一段代码的性能，“根据初步扫描，你的灵魂能量场强度一般，波动频繁但峰值不高，主要构成为‘疲惫’、‘微小抱怨’、‘短暂愉悦’通常与高热量零食相关、以及大量关于‘不工作’的空想。情感模块复杂度尚可，但转化效率偏低。作为单一诱惑目标，性价比极低，投入产出比不符合我的算法模型。”

林婉儿：“……”我是不是该说声谢谢？

“但是，”苏晚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林婉儿那台还亮着需求文档的电脑上，“你作为‘产品经理’的职业特性，对于理解并建模人类在特定压力环境下的行为模式及欲望触发机制，具有较高的数据价值。你召唤了我，形成了临时契约链接。根据《跨维度召唤响应协议》第11条第3款，在契约存续期间，召唤方需为响应方提供必要的存在支持。”

“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这地方虽然小了点，乱了点，能量波动干扰源多了点指那堆零食，”苏晚指了指周围，“但Wi-Fi信号强度勉强合格。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办公了。你需要确保网络畅通，带宽不低于500M，延迟低于20ms。另外，提供原味薯片作为基础能量补给，不要番茄味，酸味干扰数据感知精度。可乐需保持冰镇状态，用于冷却处理器。”

她说完，就自顾自地重新蹲回地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开始噼里啪啦地敲代码。那键盘敲击声异常清脆，还伴随着那股淡淡的硫磺烤红薯味。

林婉儿彻底石化在原地。

她，林婉儿，一个普通的社畜产品经理，在凌晨一点的出租屋里，用一个泡面桶、三根破烂蜡烛、半罐可乐和一张写着“不想加班”的便利贴，成功召唤出了一个……嫌弃她灵魂性价比太低、但强行赖下来要她提供Wi-Fi和薯片的……死宅程序员魅魔？

这个世界，终于还是疯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看着蹲在地上，全身心投入代码世界的魅魔苏晚，又看了看自己电脑屏幕上那个“FINAL_真的最后一遍”的文档，突然觉得，也许老板的要求，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至少，老板不会管她要薯片，还挑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