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歇了歇，只余下湿漉漉的风卷着寒意，在王府的回廊里打着旋。

林砚秋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惊醒的。

她昨夜靠着稻草堆浅眠，梦里全是青铜灯上旋转的星图，还有那个玄衣男人冷得像冰的眉眼。

此刻被吵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浑身骨头缝都透着酸冷。

“快！

都利索点！

王爷要回府了！”

“把这几盆月季搬去前院，王爷最喜这品种！”

“赶紧把回廊的积水擦了，仔细滑着王爷！”

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从院外传来，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林砚秋扒着破窗往外望，只见平日里懒懒散散的丫鬟仆妇们此刻都像上了发条，扫地的扫地，擦窗的擦窗，连说话都压低着嗓子，眼神里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恐。

靖王爷要回府了？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缩。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靖王爷萧玦是个传奇——十三岁上战场，十五岁平定边境叛乱，二十岁封王，手握重兵，是大靖王朝的定海神针。

可也正因为常年征战，他性子冷得像万年寒冰，手段更是狠戾，朝堂上多少老狐狸都栽在他手里，私下里，宫人们都叫他“活阎罗”。

更重要的是，传闻他这次重伤，就是因为遭人暗算。

这样一个人，会是青铜灯和星图纹的关键吗？

他腰间的玉佩，侍卫的腰牌……林砚秋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青铜灯的棱角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定了些。

必须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那些纹路的关联。

她正思忖着，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小丫鬟端着个食盒走进来，见她醒着，怯生生地福了福身：“林姑娘，张妈妈让我给您送些吃的。”

食盒里是一碗热粥，还有一碟咸菜。

粥熬得很稠，冒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林砚秋确实饿坏了，也顾不上提防，接过碗就小口喝了起来。

温热的粥滑过喉咙，驱散了不少寒意。

“外面……是王爷要回来了？”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小丫鬟点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是呢，听说王爷今早特意从军营回府，好像有要事。

姑娘您不知道，咱们王爷……可吓人了，连府里的大管家见了他都得低着头说话。”

林砚秋“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心里却更确定了——能让整个王府如此紧张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喝完粥，小丫鬟收拾了碗筷离开，柴房又恢复了寂静。

林砚秋靠在墙上，盘算着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靠近主院。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带着千钧之力。

紧接着，是侍卫整齐划一的行礼声：“参见王爷！”

林砚秋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来了！

她顾不上多想，借着柴房角落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掩护，悄悄挪到院墙边。

树干粗糙的树皮蹭着脸颊，带着雨后的湿冷。

她屏住呼吸，从枝叶的缝隙里往外望。

王府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倒映着灰沉沉的天空。

一行玄甲侍卫列队站在路两侧，身姿挺拔如松，腰间的黑色腰牌在微光下泛着冷光——林砚秋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腰牌上，呼吸骤然一紧。

腰牌中央，赫然刻着一个缩小的星图纹，与青铜灯、与记忆里那枚玉佩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路尽头走来。

男人穿着玄色锦袍，衣摆上用银线绣着暗纹，走动时，那些纹路像是活过来的蛇，在阴沉的天光下若隐若现。

他身形颀长，肩背挺首，仿佛一柄出鞘的剑，带着凛冽的锋芒。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墨玉簪束起，几缕发丝垂在颈侧，衬得那截脖颈线条冷硬如雕塑。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的中央，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周围的侍卫丫鬟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衬得这寂静愈发凝重。

林砚秋的心跳得像要炸开。

是他！

梦里那个玄衣男人！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左眉骨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在阴沉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白。

那道疤非但没破坏他的轮廓，反而给这张无疑极为英俊的脸，添了几分浴血而生的戾气。

他就是萧玦。

“王爷，前面就是柴房了，那几个预备冲喜的姑娘……”旁边一个侍卫长模样的人低声请示，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萧玦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扫过柴房的方向，那眼神没有温度，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林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他抬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枚玉佩此刻完全露了出来，羊脂白玉的质地，边缘的星图纹在天光下清晰可见。

就是现在！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林砚秋的脑海。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星图纹带来的莫名牵引，或许是潜意识里认定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萧玦的目光转向别处，悄悄从槐树后走了出来，装作路过的样子，慢慢朝着他的方向挪动。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冷汗。

粗布襦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萧玦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场，像寒冬腊月里的冰湖，能把人瞬间冻住。

还有三步……两步……就在她快要走到萧玦身侧时，斜对面的月亮门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一个小丫鬟抱着个托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哐当”一声，托盘里的茶具摔了一地。

更要命的是，一块碎裂的茶杯瓷片弹了起来，像道白色的闪电，首首射向萧玦的面门！

“王爷小心！”

一旁侍卫厉声喝道，拔刀的动作快如闪电，却还是慢了半分。

林砚秋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让那瓷片伤到他——不是因为他是王爷，而是因为他身上有星图纹，有解开一切谜团的线索。

她扑过去的瞬间，正好撞在萧玦的胳膊上。

“唔！”

一股巨大的力道反弹回来，林砚秋被撞得踉跄着后退几步，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而那片瓷片，擦着萧玦的衣袍飞了过去，“叮”地一声落在远处的草丛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侍卫长的刀还举在半空，脸色煞白。

那个闯祸的小丫鬟瘫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连哭都忘了。

周围的仆妇们更是吓得噤若寒蝉，连眼珠都不敢动一下。

萧玦低头，看向脚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

她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襦裙，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沾着草屑和泥土。

膝盖磕破了，暗红色的血珠正从破口处渗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她的脸因为疼痛而皱着，嘴唇咬得发白，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里面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丝未散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萧玦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眼神——畏惧的，贪婪的，算计的，谄媚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干净，却又藏着刺。

“大胆！”

侍卫终于回过神来，厉声喝道，“竟敢冲撞王爷！

拿下！”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铁钳般的手就要抓向林砚秋的胳膊。

“等等。”

萧玦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疏离的威严，让侍卫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林砚秋的脸上。

距离近了，林砚秋才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深的墨眸，像寒潭，不起一丝波澜，却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你是谁？”

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

林砚秋忍着膝盖的剧痛，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她的声音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回……回王爷，奴婢砚秋。”

萧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辨认什么。

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林砚秋的心上。

“刚才，你想做什么？”

他又问，目光扫过地上的瓷片，再落回她脸上时，添了几分锐利。

林砚秋的脑子飞速运转。

不能说为了看腰牌，更不能提青铜灯。

她指了指地上的瓷片，又指了指那个吓傻的小丫鬟，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奴婢……奴婢怕碎片伤了王爷，也怕……也怕这小丫鬟被责罚。”

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自己的举动，又显得合情合理。

萧玦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小丫鬟，又看了看地上的狼藉，墨眸里依旧没什么情绪。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冲撞本王，按律当杖责三十，逐出王府。”

他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但你刚才……确是好意。”

林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萧玦顿了顿，忽然对一旁的侍卫道：“带她去静思苑，让她……伺候笔墨。”

侍卫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但他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道：“是！”

林砚秋也愣住了。

静思苑？

听府里的丫鬟提过两句，那是萧玦的院子，他不仅没罚她，还要把她带到自己的院子里？

萧玦没再看她，转身朝着主院走去。

玄色的衣袍在阴沉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星图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侍卫上前，动作明显收敛了许多，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砚秋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膝盖的疼痛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阴暗的柴房，又看了看萧玦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从柴房到静思苑的路，比她想象中更长。

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侧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叶片上的水珠顺着边缘滴落，砸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偶有几株晚开的月季，花瓣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着，像极了深宅的女子，娇贵，却身不由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看来这位靖王爷的伤势，确实如传闻中那般重。

林砚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随时可能被灭口的柴房，也终于离那个星图纹的秘密，近了一步。

手腕上的印记，在这一刻，又开始隐隐发烫，像有一颗小小的火种，在皮肤底下悄然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