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十五年(灰烬里)最新章节在线阅读_水壶十五年全章节阅读
1父亲刑满那天,下着一场不合时宜的小雪。雪花细小稀疏,落在南郊监狱灰黑色的高墙上,瞬间消融成污浊的水痕。我站在监狱大门外五米处,右手插在风衣口袋,指尖反复摩挲着一张对折的纸——那是他十五年前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被摩挲得起毛,末尾那句“等你长大,爸爸带你回家”的笔迹,因为无数次展开又折起,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十五年,实习法医;足够让“爸爸”变成一个法律意义上的陌生人;足够让那场火在记忆里反复燃烧,直至烧成一块黑炭,表面冰冷,内里却始终藏着未熄的火星。监狱铁门轰然拉开时,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先走出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狱警,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侧。
然后他才出现,佝偻着背,灰色的棉袄空荡荡挂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晾晒的旧人皮。
他比记忆中矮了许多,也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在细雪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抬头看见我,嘴角抽动,像笑又像冻僵的痉挛。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中的颜色,只是蒙上了一层灰翳。
我想转身就走,但脚钉在地上。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恐惧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怕自己张嘴发出的第一声称呼,会是“爸爸”。
那个被我刻意遗忘十五年的词语,此刻正卡在喉咙里,像一块滚烫的炭。回程的高铁上,我们并排坐着,中间隔一条无法跨越的走廊。车窗倒映出两张脸:他的灰白、我的惨白。
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列车行驶时规律的震动声填满沉默。他时不时偷看我,每次我转过视线,他就慌忙移开目光,假装在看窗外飞逝的风景。广播报站时,我起身去车厢连接上厕所。走进厕所,我看见自己手腕背面一道新伤——昨夜值班完,我又无意识地撕掉了一块皮。血珠渗出来,在火光里像一颗微型火星,那么小,却那么灼热。
我回到座位时,发现他在翻我的包。“你干什么?”他像做错事的小孩,慌忙把东西往包里塞,却带出一本卷宗——我昨天刚整理好的无名女尸解剖报告。
卷宗落在地上,尸检照片滑出来。女尸的面部被钝器砸得塌陷,像一枚腐烂的南瓜,眼眶处是两个黑洞,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父亲弯腰去捡,手指碰到照片,猛地一抖,仿佛被那冰冷的死亡烫到。我蹲下去,把照片拾起,重新塞进卷宗,动作冷静得像在缝合尸体。这是我的日常工作,面对死亡时我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但此刻我的指尖却在微微发抖。“别碰我的东西。”我生气道。
他嗫嚅:“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你看不懂。”“我看得懂。
”他声音低下去,几乎耳语,“我分得清死人和活人。”这句话让我后背发凉。
我猛地合上卷宗,发出清脆的响声,周围几个乘客投来好奇的目光。出了高铁站,我把他带回我租的一居室。屋子在城西一栋九十年代的红砖楼里,走廊灯坏了三年,物业始终没修。我们摸黑爬上四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两个人的心跳。我开门,迎面扑来一股福尔马林的冷味——窗台上摆着几瓶标本,是解剖室淘汰下来没人要的胚胎,浸泡在液体里,保持着永恒的胎儿形态。父亲站在门口,目光落在那些玻璃瓶上,瞳孔缩成针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咽下了什么难以吞咽的东西。“我睡沙发。
”我把钥匙扔在鞋柜上,开到道。“我睡地板。”他近乎讨好地笑,笑容僵硬而不自然:“你小时候最怕打地铺,说地板里会长出手来拽你脚踝。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盒子。我确实说过这话,那时我才六岁,害怕黑夜和想象中的怪物。母亲会笑着把我抱到他们的大床上,说“爸爸妈妈会保护你”。
我砰地关上门,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像一记闷枪,击碎了刚刚浮现的回忆。夜里两点,我听见厨房有响动。我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推开门,看见父亲背对着我,站在煤气灶前。
火焰幽蓝,舔着一把老式铜水壶。壶嘴嘶嘶喷白汽,像某种垂死动物的喘息。水壶很旧了,壶身有多处凹陷,壶把被磨得发亮——我认出这是我家原来的那把水壶。“你在干什么?
”他吓一跳,水壶差点脱手。“我想烧点水……你小时候夜里总哭,你妈就给你冲奶粉,说要先烫杯子……”他忽然哽住,像被自己的回忆掐住脖子。我走过去,关掉火。
蓝色火焰瞬间熄灭,留下一股煤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我妈死了。
”我平静的看着他:“你杀的。”铜水壶“咣当”掉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我脚边。
热水洒出来,溅在我的脚背上,但我感觉不到烫,只觉得一阵麻木。父亲蹲下去捡,额头抵着地板,肩膀耸动,却没有声音。我以为他会哭,但没有。
他只是把滚烫的水壶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的尸体,那么紧,仿佛一松手就会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天亮之前,我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九岁那年的火场——浓烟翻滚,天花板往下掉燃烧的木头。母亲倒在厨房门口,脸朝下,头发被火舌舔得卷曲,发出刺鼻的气味。父亲跪在她旁边,手里拿着那把铜水壶。
我站在走廊尽头,喊:“爸爸,别杀妈妈。”父亲抬头看我,眼睛里没有火,只有一潭黑水,深不见底。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举起水壶——我惊醒,胸口像被烙铁烫过,呼吸急促。客厅一片漆黑,父亲睡在地板上,呼吸声均匀得像在锯木头,平稳得令人不安。
我走到他跟前,蹲下去,伸手想确认他是否真的活着。指尖碰到他的睫毛,他猛地睁眼。
黑暗中,我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窗外偶尔经过的车灯,将一道道短暂的光痕划过天花板,像命运的扫描仪。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都还活着,却也早在十五年前一起被烧死了。现在的我们,不过是行走的灰烬,保持着人的形状,内里却早已空洞。────────────────2父亲开始整理屋子。
他把窗台上的胚胎标本用旧报纸一层层包起来,塞进纸箱,再封上胶带,像是在为这些未出世的生命举行微型葬礼。我下班回家,看到地板被拖得反光,厨房瓷砖缝里的霉斑被牙刷刷得惨白,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像是某种强迫症的表现。
“你不用做这些。”我把包扔在沙发上。“我想赎罪。”他站在水池边,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前臂一道蜈蚣状的疤——那是火场里掉落的梁木砸的,疤痕扭曲凸起,在苍老的皮肤上格外刺目。我盯着那道疤,忽然觉得恶心,冲进卫生间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镜子里,我脸色蜡黄,嘴角沾着一点胃酸,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
父亲跟过来,站在门外,影子投在磨砂玻璃上,像一截被折断的树桩。“你病了?”“没有。
”“你小时候一紧张就咬指甲,现在改咬自己皮了?”我猛地抬头,发现他在看我左手腕——那里有一块刚结痂的伤口,边缘被撕得参差不齐。
我下意识地拉下袖子,盖住它。“别盯着我。”他沉默片刻,道:“我买了菜,晚上做番茄牛腩。你小时候最爱吃——”“我不吃牛肉。
”我打断他:“九年那年之后再没吃过。”他愣住,嘴唇哆嗦一下,没再说话。
那一刻他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夜里,我加班到十点。回到小区,楼下小卖部的灯还亮着。老板娘叫住我:“你爸傍晚来买灯泡,说家里灯太暗,怕你晚上回来摔。”我抬头看四楼窗户,果然亮着暖黄的灯光,在这片老旧的居民区里,像一座小小的灯塔。上楼,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自己开了。父亲站在门里,手里拿着一把新灯泡的包装盒,表情像做错事的孩子。“我把走廊灯也换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像是希望得到表扬的孩子。
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他身后飘过来。我推开他,冲进厨房。
砧板上躺着一条剖开的鱼,内脏摊在报纸上,像一幅怪异的儿童水彩画,血水正慢慢渗透新闻纸上的文字。父亲跟进来:“我……我想给你做鱼汤。”“你没杀过鱼。
”我盯着他沾血的手指,那双手曾经握过凶器,如今却握着菜刀,“你怎么敢?”他低头,声音发颤:“我杀了人,还怕杀鱼吗?”那一刻,我突然想哭。
但我只是把围裙扔给他:“把血擦干净,别弄脏地板。”我的声音冷得像手术刀。凌晨,我听见他在客厅说话。我光着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他坐在沙发上,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她不吃牛肉了,也不笑……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助。
沙发上摆着一只旧录音机——那是我小时候的玩具,粉红色的外壳已经发黄,按键上的图案磨损得几乎看不见。他按下播放键,磁带沙沙转动,传出一串稚嫩的童声:“爸爸,别杀妈妈。”我浑身血液瞬间结冰。我冲出去,一把夺过录音机,砸在地上。塑料壳裂开,磁带像肠子一样流出来,缠绕在一起。
父亲跪下去捡,手指被齿轮割破,血滴在磁带上,像一个个小小的血色句号。
“你从哪里翻出来的?”我声音发抖。“我一直带在身边……十五年。”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我。“把它烧了。”“我舍不得。”“舍不得什么?舍不得提醒自己杀过人?
”他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舍不得你小时候的声音。”我转身回房,摔上门,反锁。
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呼吸急促。镜子里,我脸颊抽搐,像有人在皮下弹钢琴。
我拿起剪刀,对准手腕的伤口,却迟迟下不去手。最后,我把剪刀砸向镜子。“哗啦”一声,镜面裂开一道闪电状的缝,正好把我的脸劈成两半。一半是法医,冷静自持;一半是女儿,破碎不堪。────────────────3我生日那天,科室聚餐。
同事起哄让我许愿,我吹灭蜡烛,脑子却闪过父亲的脸——他此刻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