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刺骨的寒意和嘈杂的人声撕开的。

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钢针从颅骨内侧往外扎。李维猛地吸进一口冷冽的空气，肺叶被呛得一阵紧缩，弥漫的土腥味、马粪味、汗酸味，还有一种隐隐的硝石硫磺气息，蛮横地冲入鼻腔。

他费力地睁开眼。

昏沉的天光下，是一片泥泞的野地。远处是连绵的灰黑色营帐，近处是攒动的人头，大多裹着破旧的红巾，穿着脏污的鸳鸯战袄，手里拄着长矛或腰刀，脸上刻着同样的疲惫、恐惧和一丝麻木的茫然。金属的摩擦声、压抑的咳嗽声、军官的低吼声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这不是实验室。

实验室有恒温恒湿系统，有无影灯，有精密仪器运转时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应该是清洁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

绝不是这里。

冰冷的恐慌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猛地想坐起身，却感到浑身酸软无力，胃里空空如也，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嘿！怂包醒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李维转头，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壮军汉正斜睨着他，手里拿着一块硬得能磕掉牙的饼子，用力啃咬着。

“俺说张二狗，你小子命真大，吓晕过去一天一夜，俺还以为你直接去见阎王爷了！”另一个瘦些的兵卒用脚踢了踢李维的小腿，动作随意，仿佛在踢一袋无关紧要的粮食，“咋样，尿裤子没？俺可记得你冲出去那会儿，裤裆可是湿漉漉的！”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带着疲惫的哄笑。

张二狗？谁？

李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一身沾满泥点的暗红色布面甲，胸口一块锈迹斑斑的护心铁，腰间挂着一柄破旧的长刀，刀柄缠着的麻绳都油腻发黑了。他的手，指节粗大，带着一些陈年老茧和新的擦伤，绝不是他那双长期接触试剂、戴着无菌手套、只会操作仪器和敲键盘的手。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他是李维，材料科学博士，国家重点实验室的项目负责人，正在主持一项关于高能量密度材料稳定性的前沿课题。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实验室那刺目的白光和剧烈的爆炸上——新型合成材料的稳定性测试发生了灾难性事故……

同时，另一段卑微而痛苦的记忆强行融合进来。

张二狗，北平府人，燕王朱棣麾下八百亲卫里最不起眼、也最胆小的一个。前几天，部队在郑村坝遭遇朝廷大将李景隆率领的十万大军，血战刚起，这个张二狗就被震天的杀声和惨烈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竟丢下武器想逃跑，被督战队一顿鞭子抽回来，大概是真的吓破了胆，一头栽倒昏迷至今。

现在是……建文元年？十月？

靖难之役？！朱棣和他的八百壮士……不对，现在何止八百，但面对朝廷的十万大军，依旧是绝对劣势，被困死在这涿州城外！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李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穿越？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小说和实验室里同事们闲聊打趣中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而且还成了著名历史事件里一个 soon-to-be-dead 的炮灰小兵？

“都他妈闭嘴！有力气说笑，不如省着点等会儿逃命用！”一个低沉凶狠的声音喝断了众人的调笑。一个穿着总旗服饰的小军官走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朝廷的狗腿子把水源断了，后勤粮道也被截了，火药库那边告急，受潮得厉害！王爷正在中军帐大发雷霆！”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断水断粮，火药受潮，在这深秋的寒夜里，每一条都足以让这支孤军陷入绝望。

“妈的，这仗还怎么打……”络腮胡汉子啃饼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喃喃骂道，脸上的嘲弄变成了彻底的灰败。

李维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材料科学……火药受潮……

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在心里默诵：黑火药最佳配比，硝酸钾百分之七十五，硫磺百分之十，木炭百分之十五……颗粒化处理能显著提升燃速和爆破威力……受潮后硝酸钾易溶解，可重结晶提纯……

“王爷有令！”一匹快马疾驰而过，传令兵嘶哑的嗓音划破压抑的空气，“营中所有工匠，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若有能人异士可改良火药、解决受潮之困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命令一遍遍回荡。

工匠们从营地各个角落钻出来，低着头，匆匆向中军方向跑去。周围士兵们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但更多的是怀疑。千金、官位，诱惑巨大，可谁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现有的火药配方和工艺早已固定，受潮更是老大难问题，岂是临时抱佛脚能解决的？

李维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污泥里。

化学方程式、分子结构、能量释放计算……无数知识在脑中疯狂涌动、碰撞，几乎要冲破他的颅骨。

去？还是不去？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深知卷入这种历史洪流的危险性，尤其是知道大致历史走向的情况下，苟着或许才是明智之举。但……现在的身份是张二狗，一个胆小的逃兵，在这绝境里，和周围这些绝望的士兵一样，只是等待被消耗的数字。断粮断水，火药失效，下一次冲锋，可能就是死期。

千金赏赐，官升三级，那是活下去的资本，是改变这炮灰命运的契机！

更重要的是，一个材料科学家面对一个纯粹的材料学问题，那种来自本能的好奇心与解决欲，如同毒瘾般强烈诱惑着他。

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