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刷到那条财经新闻的时候，正躲在公司厕所的隔间里，抽着一根廉价的烟。

屏幕上，她妆容精致，气质卓然，对着镜头从容微笑。主持人介绍着她作为新晋上市公司董事长的辉煌成就。

而最刺眼的，是她身边那个挺拔优秀的年轻男人——她的儿子，刚从剑桥归来，即将接任公司副总。

记者打趣问："苏总年轻有为，公子更是青出于蓝，不知您的先生……"

她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我独自抚养孩子长大。"

那一刻，陈默手指颤抖，烟灰烫红了他的皮肤都浑然不觉。

因为陈默知道，那个耀眼得让他自惭形秽的年轻人，是自己的儿子。

而陈默，这个躲在厕所里、面临裁员危机的中年男人，是她口中那个"不存在"的丈夫。

十几年前，在陈默租来的那个破单间里，她曾哭着问我："你敢不敢像你说过的那样爱我？"

陈默没有回答。

而现在，命运给了陈默最响亮的耳光。

魔都的梅雨天，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湿气钻进骨缝里。

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霉味。

像是这座城市光鲜表皮之下，某种无法言说的腐朽。

陈默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地铁站挤出来。

西装外套上蹭了不知谁的雨水，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像他此刻被生活反复揉搓的心情。

来魔都五年了。

大专文凭，平面设计师。

在一家二十多人的小公司里，做着最基础的活儿。

每月八千的工资。

刨去三千五的房租，一千五的吃饭交通，再给老家寄去一点。

所剩无几。

钱包比脸干净。

未来比魔都的夜空还模糊。

星星是有的，但永远隔着一层厚重的、

无法穿透的雾霾。

他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漂浮在这座巨大都市的呼吸之间。

无声，无息。

他住在中环边上一个老小区。

三室一厅被隔成了四间。

他住最小的那间，朝北。

终年不见阳光。

只有窗外另一栋楼斑驳的墙皮，和他沉默地对望。

转眼就二十九了。

老家同学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他连姑娘的手都没正经牵过几次。

不是不想。

是不敢。

请人家吃什么？

看什么电影？

看完电影呢？

能带回这个转身都困难的“鸽子笼”吗？

魔都的繁华是背景板。

但他是被遗忘在背景板角落里的一粒尘埃。

渴望着光。

却又惧怕被光亮照出全部的寒酸。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门。

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外卖盒的余味，扑面而来。

熟悉得令人窒息。

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

准备把自己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二手电脑椅里。

点个外卖。

然后用游戏麻痹掉又一个无所建树的夜晚。

然而，今天有些不一样。

客厅里久违地亮着灯。

原本堆满杂物的沙发被清理出来。

上面坐着一个女人。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来。

陈默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像是长期行走于黑暗中人，骤然被一束微光刺疼了眼睛。

她很白。

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是会自行发光。

一件简单的真丝白衬衫。

料子看起来价格不菲。

衬得她脖颈修长。

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平添了几分难以触及的温柔。

她看起来比陈默成熟些。

大概二十七八岁。

眉眼清秀。

却带着一种陈默从未接触过的、

经历过世事的平静和独立感。

她正在整理茶几上的几本书。

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

氤氲的雾气柔和了她的轮廓。

“你好，你是陈默吧？”

她先开口了。

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

“我今天刚搬进来，住主卧那间。”

“我叫苏晴。”

“啊……你，你好。”

陈默有些手足无措。

下意识地把手里那个边角磨损的公文包，往身后藏了藏。

仿佛那破旧的包，会泄露他全部的窘迫与失败。

“我……我刚下班。”

干巴巴的话语脱口而出。

他能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僵硬和尴尬。

“嗯，听房东说了，合租的有个设计师。”

苏晴笑了笑。

目光无意间落在他还沾着雨水的肩头。

和微皱的衬衫上。

那目光让陈默莫名地想把自己缩起来。

“外面雨还挺大？吃饭了吗？”

“还，还没。”

陈默老实回答。

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

胃里适时的空虚感提醒着他。

今晚又是一顿凑合的外卖。

“我刚简单做了点，西红柿鸡蛋面。”

“锅里还有一点，不嫌弃的话……”

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语气自然得像认识多年的老友。

厨房里飘来一阵极其家常的饭菜香。

却对陈默而言无比诱人。

那香气像是有温度。

瞬间驱散了屋里一部分潮湿的霉味。

也撬动了他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顿吃家里做的热乎饭，是什么时候了。

外卖软件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家。

吃到舌头都麻木了。

“这……太麻烦你了。”

他心里疯狂想说好。

渴望那点温暖的烟火气。

嘴上却习惯性地客气。

带着长期自卑养成的退缩。

“不麻烦，多双筷子的事。”

“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苏晴站起身。

很自然地走向厨房。

身影纤细。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去洗把手，我给你盛。”

陈默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狭窄的卫生间。

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被雨水打湿耷拉着、

眼圈泛青、

一脸倦容的自己。

再对比外面那个明亮得不像真人、

连周遭空气都变得不一样的苏晴。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像潮水般攫住了他。

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此刻却诡异地交汇在这个破旧的出租屋里。

但胃里的空虚。

和那颗冰冷了太久、渴望温暖的心。

最终还是推着他。

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那张小小的、

有些油腻的餐桌旁。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他面前。

金色的蛋花，红色的番茄，几点绿色的葱花。

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他低下头。

几乎有些狼狈地狼吞虎咽起来。

热汤滚过食道。

落入空荡的胃囊。

带来一阵熨帖的暖意。

味道真好。

是那种有“家”和“人气”的味道。

是他漂泊生涯里久违的、

几乎快要忘记的滋味。

“慢点吃。”

苏晴坐在他对面，捧着自己的杯子。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这怜悯并不让人难受。

反而有种被窥见狼狈后的奇异轻松。

“我开了家小美容店，刚起步。”

“以后可能会比较忙。”

“家里要是有重物什么的，可能还得麻烦你搭把手。”

“没问题！有力气！”

陈默立刻抬头。

几乎是抢着回答。

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

仿佛生怕回应晚了。

这点微弱的、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有用处的联系。

就会瞬间断掉。

苏晴又笑了。

这次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

像投入石子的湖面。

漾开细微的波纹。

“那先谢谢了。”

“以后要是懒得做饭，我这边开火，你就一起来吃点儿。”

窗外的雨还在下。

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玻璃窗。

狭小逼仄的合租房里。

通常只充斥着孤独和倦怠。

因为多了一个人。

一盏为他亮起的灯。

一碗普通却滚烫的面。

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不一样起来。

陈默沉默地吃着面。

感觉冰冷的四肢百骸一点点回暖。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女人。

她正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

侧脸线条柔和。

又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坚韧。

在这一刻。

陈默灰暗了太久、

几乎已经习惯黑白基调的世界里。

仿佛真的突然照进了一束光。

一束他无比渴望抓住取暖。

又害怕靠得太近会将其吹散。

更怕最终会发现那不过是另一场幻觉的、

烫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