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六月的风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和离别的燥热，吹过了安九九的裙摆，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高中毕业聚会的喧嚣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彩带和气球点缀着每一个角落，同学们的笑脸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安九九缩在KTV包厢最角落的沙发里，指尖冰凉。三天前的那张诊断书，像一道惊雷，将她原本光明灿烂的未来劈得粉碎——“恶性胶质瘤，晚期”。

医生冷静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扎进她十八岁的心脏。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穿越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耀眼的少年身上。祁樾。他正被一群朋友围着，站在包厢中央唱着歌，眉眼飞扬，笑容恣意，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他唱的是一首情歌，目光偶尔扫过角落，与安九九的视线撞个正着，那眼神里的温柔和爱意，几乎要让九九溺毙其中。心脏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白了脸。就是这样的他，这样美好、前途无量的他，她怎么舍得用自己残破的生命和注定悲剧的结局去拖累？

分手的话，已经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每想一次，心就死过去一次。可她知道，必须说。

长痛不如短痛，她不能让他看着自己一点点枯萎、腐烂，最后只剩下一具丑陋的躯壳。

他应该拥有最完美的人生，而不是被她这个沉重的负担拖入深渊。“九九，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去跟祁樾唱歌？”闺蜜时安端着两杯果汁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脸上洋溢着毕业的快乐，“你看祁樾，眼睛都快长在你身上了。”安九九接过杯子，指尖的颤抖被冰凉的杯壁勉强镇压下去。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点吵，我歇会儿。”时安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凑近了小声问：“怎么了？和祁樾吵架了？

”“没有，”九九摇摇头，垂下眼睫，掩盖住眼底翻涌的绝望，“安安，我只是……有点累。

”她不能告诉时安。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的风险，也多一个人为她伤心。这个秘密，她必须独自啃噬。聚会的气氛在酒精和毕业情绪的双重催化下越来越热烈。有人起哄，有人告白，有人抱着哭成一团。祁樾摆脱了人群，终于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份温暖，她很快就要失去了。“不舒服吗？

”祁樾低头，关切地问，声音被周围的嘈杂衬得有些低沉磁性。“没有，”九九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正常，“就是有点闷。”“那我们出去透透气？”他提议，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就我们两个。”九九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然后，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就最后一次。让她再自私地拥有他一会儿。告别之前，最后的温存。祁樾拉着她，悄悄溜出了喧嚣的包厢。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KTV里的烟酒味。两人并肩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九九的心跳得飞快，分手的话在舌尖翻滚，却沉重得吐不出口。“九九，”最终还是祁樾先开了口，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神情是罕见的认真和紧张，“我们填了同一所城市的大学，以后就不用异地了。

我会找个兼职，租个小房子，你课少的时候就过来……”他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重重敲在九九的心上，将那些美好的蓝图砸得粉碎。她的未来，没有大学，没有兼职，没有小房子，只有冰冷的医院和无休止的治疗，以及注定的结局。

“祁樾，”她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们……分手吧。

”空气瞬间凝固。祁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没听清：“……什么？”“我说，我们分手。

”九九重复了一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逼迫自己迎上他震惊而困惑的目光。“为什么？”祁樾脸上的血色褪去，抓住她的肩膀，“安九九，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他想到什么，眼神一暗，“……你喜欢上别人了？”“没有别人。”九九心在滴血，脸上却努力做出冷漠甚至一丝轻蔑的表情，“我只是累了，腻了。

高中谈恋爱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现在毕业了，没必要再继续了。我们就要去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人，何必绑在一起？”她说着早已准备好的、最伤人的台词，每一个字都像刀刃，割伤他，也凌迟自己。“我不信！”祁樾低吼，眼睛瞬间红了，握着她肩膀的手用力得发白，“安九九，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你腻了？你说我们的感情只是打发时间？

”他眼里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几乎要让九九崩溃。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强装的冷漠几乎要维持不住。“对！就是腻了！祁樾，别那么天真了，毕业就分手，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以为演偶像剧呢？”她转过身，不敢再看他，怕多看一眼就会功亏一篑，“就这样吧，好聚好散。”说完，她几乎是用逃的速度，快步向前走去。祁樾愣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魂。几秒后，他才猛地追上来，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和哀求：“九九，别走……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

别说什么腻了，我不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力量。九九的眼泪瞬间决堤，砸在他的手臂上。

所有的决心和伪装，在这个拥抱里摇摇欲坠。她该怎么办？最终，情感压倒了理智。或者说，那深埋于心的、对死亡阴影的恐惧和对温暖的最后渴望，摧毁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没有再挣脱，也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充满咸涩泪水味道的吻，绝望而疯狂。祁樾显然愣住了，但少年人的冲动和此刻复杂激烈的情感很快占据了上风。他几乎是粗暴地回应着她，像是要通过这个吻确认她的存在，宣泄自己的愤怒和不解，也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意乱情迷。后面的事，变得混乱而模糊。不知怎么，他们就近去了附近一家廉价的旅馆。

狭窄的房间，暧昧的灯光，交织的呼吸和泪水。安九九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冲动和最深切的悲哀。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炽热的体温，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才能短暂地驱散那如影随形的死亡寒意。而祁樾，则被她的主动和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冲昏了头脑，或许心底还存着一丝幻想，以为这是和好的信号，是她收回那些伤人的话的证明。夜色深沉，窗外偶尔有车灯划过天花板，映出一室荒唐与悲伤。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劣质窗帘的缝隙，刺醒了安九九。

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不适感瞬间袭来。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祁樾熟睡的侧脸。

他睡得很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弧度，手臂还霸道地环在她的腰上。

昨晚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甜蜜与痛苦交织，最终化为无边的恐慌。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要分手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完了。

安九九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挪开他的手臂，轻手轻脚地爬下床。

散落一地的衣物像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失控。她快速穿好衣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站在床边，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祁樾。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毫无防备，仿佛还是那个她深深爱着的少年。对不起，祁樾。

忘了我吧。她在心里无声地说完，狠心转身，拉开门，像逃一样离开了这个房间，也逃离了她此生唯一的爱情。门轻轻合上的瞬间，床上的祁樾动了动，无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空掉的位置，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更深的不安梦境。而安九九，冲进清晨清冷的街道，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狂奔而下。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世界将彻底沉入黑暗，而他的世界……她希望，终有一天会阳光灿烂。只是，那灿烂与她再无关系。她不知道的是，那疯狂而绝望的一夜，并非只是一个告别。

一个微小的、蕴含着两人血脉的生命种子，已然在她那被病魔侵蚀的身体里，悄然扎根。

2逃离那家旅馆后的日子，对安九九来说，是一场缓慢而清晰的凌迟。

她拉黑了祁樾所有的联系方式，换掉了手机号码，甚至对父母谎称和同学约好了毕业旅行，仓促地搬到了邻市一家简陋的出租屋里。每一步都在斩断与过去的联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上，痛得麻木。最初几天，她总是惊惶不定，任何敲门声或电话铃响都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她害怕祁樾找到她，用那种破碎又愤怒的眼神看着她，质问她的不告而别。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疯狂寻找她的样子，这想象让她心如刀绞，夜不能寐。灵魂状态下的安九九，漂浮在出租屋的角落，看着一年前那个脆弱又倔强的自己，眼中满是悲悯和无力。她多想回到过去，抱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告诉她别怕，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虽然最终，等待她们的仍是永恒的黑暗。几天后，预料中的“追捕”并未到来。

她从旧日同学旁敲侧击的打听中得知，祁樾在她消失后确实像疯了一样找了她几天，甚至差点和她父母发生冲突。但很快，他就沉默了。再后来，有消息传来，他接受了家里原本的安排，准备出国。听到这个消息时，安九九正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连日的情绪波动和压力让她肠胃严重失调。

她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一边为呕吐物灼烧喉咙的痛苦而流泪，一边为祁樾终于“放弃”而感到一种撕裂般的解脱。他走了，很好。他会有新的生活，会忘记她这个“薄情”的前女友。但身体的异样并未随着情绪的稍许平复而好转。

持续的恶心、嗜睡、以及迟迟未来的生理期，像一道道细微的闪电，逐渐劈开她绝望的迷雾，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怕又荒谬的可能性。她颤抖着手去药店买了验孕棒。

当那清晰的两道红杠出现在眼前时，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癌症。孩子。

两个绝对不该同时存在的词语，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她十八岁单薄的肩膀上。

“不……不可能……”她瘫坐在卫生间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面，验孕棒从无力的手中滚落，“怎么会……怎么可以……”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她淹没。她原本的计划是找个安静的地方，默默接受治疗，或者……干脆放弃，安静地等待死亡来临。她连自己都顾不了了，怎么还能负担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这是错误！是悲剧！她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打掉。

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她给不了他/她生命，也给不了他/她未来。

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羸弱的身体能否支撑到孩子出生。她预约了医院的人流手术。

坐在冰冷的医院长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反胃。周围坐着同样等待的女性，有人紧张，有人麻木，有人有男友或丈夫陪伴。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等待着终结一个不该存在的生命。当护士叫到她的名字时，她像木偶一样站起来，跟着走向手术室。灵魂九九悬浮在她身边，想要阻止，却只能穿透空气，发出无声的呐喊：“不要！留下她！求求你！”就在手术室门打开的一刹那，里面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大概是隔壁产房的声音穿透了墙壁。那声音像一道光，猛地刺入安九九死寂的心湖。她猛地停住脚步，脸色惨白如纸。

那是一个新生命降临世界的宣告，充满了她无法拥有的力量和希望。

护士疑惑地回头看她：“安小姐？”安九九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里……也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孕育。

是她和祁樾的孩子……是他们疯狂又绝望的告别夜里，唯一留下的结晶。杀死他/她吗？

抹掉祁樾在她生命中最后的痕迹？一股巨大的、源自本母性的不舍和突如其来的勇气，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

“对不起……”她对着护士仓促地鞠了一躬，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我……我不做了。

”她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逃离了那股代表着终结的消毒水味道。回到出租屋，她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擦干眼泪，做出了人生中最艰难也最勇敢的决定：生下孩子。

哪怕她可能看不到孩子出生，哪怕这个过程会加速她的死亡，她也要留下他/她。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唯一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时安。

当她把一切——癌症、分手真相、怀孕——哭着告诉时安时，电话那头的时安震惊得久久无言。“九九……你……你怎么这么傻！

”时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心疼，“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一个人扛着这么多……你疯了嘛！”“安安，对不起……我只能找你……”九九的声音虚弱而绝望，“帮我……帮我保守秘密，尤其是对祁樾。求你……”时安连夜赶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看到好友消瘦苍白的模样，时安抱着她大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斩钉截铁地说：“别怕，九九，有我呢。

孩子生下来，我帮你养！我就是你孩子的干妈，不，亲妈！”有了时安的帮助和支持，安九九的生活似乎照进了一缕微光。她们一起搬回了原本的城市，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房子。时安以“陪好友散心”为由，经常过来照顾她。

孕期的反应叠加癌症带来的痛苦，让安九九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

呕吐、疼痛、虚弱、频繁的产检和逐渐开始的化疗，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

但她眼中却有了光。每次感受到胎动，她的嘴角都会漾起一丝苍白却无比温柔的笑意。

那是她和祁樾生命的延续，是她存在过的证明，是她黑暗绝望中唯一的小星星。

灵魂九九漂浮着，看着那个瘦弱的自己摸着肚子，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宝宝，你要坚强一点，妈妈也会努力……再多陪你一会儿……”灵魂无声地颤抖，她知道结局，却也无法不被那份强烈的母爱所震动。怀胎十月，艰辛异常。好几次，安九九都差点撑不过去，是时安的鼓励和肚子里那个顽强的小生命支撑着她。最终，她奇迹般地撑到了足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生产过程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

她虚弱地抱着那个皱巴巴、红彤彤，却有着酷似祁樾眉眼的小家伙，眼泪止不住地流。

“念安……”她轻声说，气息微弱，“叫她……安念安吧。”思念祁樾，一生平安。

这是她最后的祝愿。时安红着眼眶点头：“好，念安，小念安。”生产加速了癌细胞的扩散。

安九九的身体急速垮塌下去。最后的一年时光，她几乎是躺在病床上度过的。时安辞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和孩子。安九九强撑着病体，用手机录下了无数段视频，写了很多信，从一岁到十八岁，每一年生日都准备好了一份礼物和一段话。

她拼命地想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下一些痕迹，多给女儿一些母亲的爱。

她抱着咿呀学语的小念安，眼神贪婪地描绘着女儿的眉眼，那里面全是祁樾的影子。“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