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雨是软的，风是暖的。寒山寺外的护城河畔，柳丝已抽了新绿，垂在水面上，搅得满河春光都晃悠悠的。寺前那几株老桃树开得最盛，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香客的肩头、衣摆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甜润的花香。香客们三三两两，有的捧着香烛，有的提着花篮，说说笑笑地往寺里去，唯有一个身影，在桃树下徘徊许久，与这热闹格格不入。那是位年轻公子，身着一袭月白细棉布长衫，领口袖边绣着几缕淡青色的缠枝纹，不张扬，却显雅致。他面容清俊，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只是眉宇间拧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连春风拂过，都没能吹平那道褶皱。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一朵小小的绣球花，边缘已被盘得温润发亮。他望着寺门上方“寒山寺”三个苍劲的大字，喉结动了动，终是抬脚，随着人流走了进去。“施主可是有心事？”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公子脚步一顿，回头见是位老僧，身着灰布僧袍，须眉皆白，手里握着一把竹扫帚，正轻轻扫着地上的桃花瓣。老僧的眼神澄澈，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郁结。公子怔了怔，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大师慧眼。在下胡迭，确有一事困扰多年，今日特来宝寺，想求个清净，也求个答案。”“老衲法明。”老僧放下扫帚，双手合十，指尖的皮肤因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却透着平和的气息，“若施主不嫌禅房简陋，可愿随老衲到后院一叙？或许，老衲能为施主解几分困惑。”胡迭点头应允，随法明禅师穿过香火鼎盛的大雄宝殿。殿内香烟缭绕，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香客们虔诚地跪拜，祈求平安顺遂。胡迭望着佛像慈悲的面容，心里却愈发空落落的——他求了三年，终究没能求来想要的结果。

后院与前殿的喧嚣截然不同。青石板路两旁种着几竿翠竹，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带着淡淡的竹香。禅房不大，陈设简朴，正中一张旧木桌，两把木椅，靠墙放着一张硬板床，床头摆着一个小小的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是“因缘会遇”四个行书，笔锋流畅，透着禅意。“施主请坐。”法明禅师转身沏茶，茶壶是粗陶的，茶杯也是朴素的白瓷。

他提起茶壶，热水注入杯中，茶叶在水里缓缓舒展，是本地的碧螺春，香气清淡悠远。

“这茶是寺后山上采的，施主尝尝。”胡迭接过茶杯，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眼神渐渐悠远。“大师，我倾心一位女子已三年有余。

”他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叫苏秀秋，是城东苏家的小姐。我知她爱绣球花，便四处寻觅稀有品种，每年花开时送到她窗前；我知她喜诗词，便熬夜写了数十首，托人递到她手中；我知她每月初一十五会来寒山寺上香，便次次提前来等，只为与她‘偶遇’说上几句话。”他顿了顿，喉间泛起一丝涩意：“可她对我，始终冷淡如冰。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叫马毅，是衙门里的书吏。那人待她并不真诚，时常对她若即若离，甚至与其他女子调笑，可她偏生看不见，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

我屡次帮她，她却愈加疏远我。三个月前，马毅因堵伯欠了巨债，被债主追打，她哭着求我救他，我不忍心，出手相助，自己却被打折了右臂。养伤时，她来看过我一次，却是为马毅借钱还债。我明知那钱可能有去无回，还是给了她。

可如今……却听说她要变卖父亲留下的绣球花圃，随马毅远走他乡。”说到最后，胡迭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用力攥着茶杯，指节都泛了白。“情之一字，是缘，也是劫。

”法明禅师轻轻颔首，目光落在墙上的“因缘会遇”上，“施主可曾想过，为何对苏小姐如此执着？仅仅是因为喜欢吗？”胡迭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初见她时，我便觉得格外熟悉，仿佛我们前世就认识，有什么约定没完成。我总做一个梦，梦里我是一只蓝翅蝴蝶，绕着一株绣球花飞，花下有只蚂蚁。我想靠近绣球花，它却总低头看着蚂蚁。醒来后，心里空落落的，更放不下她了。”“蓝翅蝴蝶，绣球花，蚂蚁……”法明禅师沉吟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施主说的苏秀秋，是不是总穿淡紫色的衣裙，发间常别着一朵白绣球？那马毅，是不是总穿青衫，说话时有些倨傲？”胡迭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大师如何知晓？您认识他们？

”法明禅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起身道：“施主稍候，老衲去取一样东西。”不多时，他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回来。木盒是紫檀木的，表面刻着缠枝莲纹，边角有些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他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一幅泛黄的画卷。

法明禅师将画卷缓缓展开，铺在桌上。画纸上是一只蓝翅蝴蝶，翅膀上带着细小的白色斑纹，正绕着一株绣球花飞舞。绣球花是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娇艳欲滴，花下有只黑蚁，正沿着花茎向上爬。画工精致，栩栩如生，尤其是蝴蝶的眼神，透着一股执着，绣球花的姿态，带着几分温柔的痴缠，而蚂蚁的神情，却有些冷漠。最让胡迭震惊的是，蝴蝶的翅膀上，有一道细微的纹路，竟与他右臂上的疤一模一样；绣球花的花瓣边缘，有一点淡紫，像极了苏秀秋常穿的衣裙颜色；而那只蚂蚁的身形，竟与马毅有几分神似。

“这……这画……”胡迭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指尖能感受到宣纸的粗糙纹理，“是谁画的？

”“这是百年前一位悟尘居士所画，描绘的是一段前世因果。”法明禅师轻抚长须，“施主可知，寒山寺后山有一片绣球花海？那是悟尘居士当年亲手种下的，如今已开得满山都是。今日天色尚早，施主不妨去看看。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莫要惊扰，只需静静观察。”胡迭虽满心疑惑，却还是谢过法明禅师，起身往后山走去。

后山的路是碎石铺成的，两旁长满了杂草和野花。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山坡上铺满了绣球花，蓝的、粉的、白的、紫的，像一片彩色的云霞落在了山间。微风拂过，花海起伏，香气扑面而来，让人仿佛置身仙境。

花海中央，有一株特别高大的绣球花，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开的是淡粉色的花，比周围的绣球花要大上一圈。胡迭悄悄靠近，躲在一棵松树后，只见那株绣球花下，站着两个人——正是苏秀秋和马毅。苏秀秋穿着她常穿的淡紫杭绸衣裙，裙摆绣着暗纹绣球花，发间别着一朵新鲜的白绣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像是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她眼眶红红的，声音带着哽咽：“马毅，我求你了，别再去赌了好不好？那花圃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真的不想卖……”马毅穿着青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脸上带着不耐烦：“不卖花圃？那我的债怎么还？我还要去京城谋职，没有钱怎么行？”他伸手去夺苏秀秋手里的布包，“这里面是不是卖花的钱？快给我！

”“不行！”苏秀秋往后退了一步，把布包抱在怀里，“这钱是我留着给母亲买药的，你不能拿！马毅，你看看我，我为了你，放弃了多少？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马毅冷笑一声，扇柄敲了敲掌心：“对我好？我让你卖花圃你都不肯，还说对我好？

苏秀秋，我告诉你，明日你若是凑不齐钱，我就自己去京城，再也不回来了！”说罢，他拂袖而去，脚步匆匆，连头都没回一下。苏秀秋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怀里的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无力地靠在绣球花树上，肩膀微微颤抖，像一朵被风雨打蔫的花。胡迭躲在树后，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多想冲出去，把苏秀秋护在身后，告诉她不要再执着于马毅。可他想起法明禅师的嘱咐，终究还是忍住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苏秀秋身上。胡迭恍惚间看到，苏秀秋的身影渐渐与那株绣球花重叠，她的裙摆变成了粉色的花瓣，发间的白绣球与树上的花融为一体。而远去的马毅，身形渐渐变小，变成了一只黑蚁，正急匆匆地爬向山坡下，连回头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他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只剩下苏秀秋独自在树下啜泣。这时，法明禅师悄然走到他身边，声音轻柔：“施主看清楚了？”胡迭回头，眼眶有些红：“大师，刚才那是……前世的景象吗？”法明禅师点了点头：“是因，也是果。施主回去吧，明日此时，再来这里。”胡迭望着苏秀秋的背影，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