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刚停的夜晚，林深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江城九月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湿热，混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他身上的军装已经褪去了肩章和领花，但依然笔挺整洁，与周围匆匆走过的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五年了，这座城市变了许多。

新修的地铁口闪烁着荧光灯，曾经熟悉的街道两旁立起了更多高楼。

但有些东西没变——火车站前那家小面馆依然亮着灯，老板娘正在收拾桌椅，准备打烊。

林深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由而陌生的空气。退伍已经三个月了，但他仍然会在清晨五点半准时醒来，仍然会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仍然会在听到巨大声响时下意识寻找掩体。“老板，一碗牛肉面。”他走进面馆，声音有些沙哑。老板娘抬头，愣了愣，随即笑开了花：“哎呀，这不是林家小子吗？退伍啦？

”林深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李阿姨是他家老邻居，后来搬到火车站附近开了这家面馆。“你等着，我给你多加肉！”李阿姨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眼神里带着试探，“回家见着你妈了吗？”林深摇摇头：“刚下火车，还没回去。

”李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转身下面去了。林深知道她在想什么——五年前，他是被父亲拿着扫把赶出家门去当兵的。“要么去当兵改改你这臭脾气，要么就永远别回这个家！”父亲林天明的怒吼似乎还在耳边。那时候的林深，刚刚因为打架被大学开除，成天和一群混混在一起，是街道上有名的问题青年。最终，他选择了参军，一半是赌气，一半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父亲口中的废物。面条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上面铺满了牛肉。林深埋头吃着，听到李阿姨轻声说：“你爸去年心脏病发作，住了半个月院。”林筷子停了一下，又继续吃面，什么也没问。吃完面，林深多付了钱，被李阿姨硬塞回手里：“看你这一身军装，阿姨还能收你钱？赶紧回家吧，你妈经常念叨你。

”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林深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停在了一栋老式居民楼前。三楼的窗户还亮着灯，那是他家的客厅。上楼，站在门前，他犹豫了很久才按下门铃。门开了，母亲王秀英站在门口，眼睛瞬间红了：“深深...”她上前抱住儿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林深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客厅里站着的男人——林天明。

父亲老了许多，鬓角全白了，但腰板依然挺直，眼神依然锐利。“还知道回来？

”林天明的声音冷硬。王秀英赶紧拉着儿子进屋：“别听你爸的，他天天看军事新闻，就盼着能看到你们部队的消息。”林深没说话，把行李箱放在墙角。

这个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老旧的木质沙发，褪色的窗帘，甚至连电视柜上那个摆钟都还在嘀嗒作响。唯一不同的是，墙上多了一张照片——他穿着军装敬礼的照片，被放大裱了起来，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什么时候退伍的？”林天明坐在沙发上，语气缓和了些。“三个月前。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什么安排？”“组织上安排了工作，市残联，下周一报到。

”林深简短地回答。林天明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吃了没？

让你妈给你热点饭菜。”“吃过了。”对话生硬地中断了。王秀英忙前忙后，给儿子铺床、准备毛巾牙刷，试图用忙碌掩盖家里的尴尬气氛。林深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间，一切保持原样，连书桌上的划痕都还在。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渍纹路，感觉这五年仿佛一场梦。第二天一早，生物钟准时把林深唤醒。他轻手轻脚地出门跑步，沿着河岸一路向前。江城苏醒的样子很美，晨光洒在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老人们打着太极，小贩们开始摆摊，生活平静而有序。跑完步回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餐。

父亲坐在桌边看报纸，见他回来，瞥了一眼：“保持得还行，没给部队丢脸。”林深没接话，坐下吃饭。电话铃突然响起，王秀英接起来后，表情变得复杂：“好的，知道了，谢谢啊。

”挂掉电话，她看着儿子：“街道刘主任说，给你安排了个临时任务，去中学给新生进行军训。原来负责的张老师骨折住院了，一时找不到人...”“胡闹！

他刚回来，休息都没休息！”林天明打断道。“刘主任说实在是找不到人了，现在军训教官紧缺...”“我去。”林深简短地说。林天明看了儿子一眼，没再反对。

于是，周一早上，林深站在了江城一中的操场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姿笔挺，目光锐利地看着眼前叽叽喳喳的高一新生。“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瞬间让骚动的人群静了下来。“我是你们接下来两周的军训教官，姓林。

我的要求很简单：服从命令，认真训练。”林深扫视着这群半大孩子，“现在，按身高排队！

”学生们慌忙动起来，推推搡搡地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伍。林深皱着眉头，开始调整队形。

走到最后一排时，他的目光被一个男生吸引了——那孩子站得笔直，动作标准得不像个学生，更像是受过训练的士兵。“你，出列。”林深指向他。男生应声踏出一步，动作干净利落。

“叫什么名字？”“报告教官，陈小阳。”林深点点头：“以前受过训练？

”“我父亲是退伍军人。”林深没再多问，让他回到队列中。整顿好队伍后，开始最基本的站军姿训练。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不到半小时，就有学生开始摇晃。

“坚持住！你们比想象中更强！”林深在队伍中穿梭，纠正动作。

一个瘦弱的女生突然晃了晃，向后倒去。林深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接住了她。女孩脸色苍白，显然是中暑了。“谁有水？”林深问道。几瓶水同时递过来。林深接过最近的一瓶，抬头时看到了递水的老师——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简单的马尾辫，白净的脸上有几颗小雀斑，眼睛大而明亮，正关切地看着昏倒的女生。“苏老师，你来了就好。”旁边的班主任显然松了口气。女老师点点头，熟练地检查学生的情况：“应该是低血糖加轻微中暑。同学，帮我去医务室拿点葡萄糖来好吗？”她抬头对林深说，“能帮我把她抱到树荫下吗？

”林深轻松地抱起女生，跟着苏老师走到操场边的榕树下。女孩已经微微清醒，喝着葡萄糖水，脸色逐渐恢复。“谢谢你，林教官。”苏老师转向林深，伸出手，“我是学校的美术老师，苏玥，也是这个班的副班主任。”林深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林深。

”“听说你是临时来帮忙的？原来是我们学校毕业的？”苏玥问道。林深点点头，不太想多聊自己的事。但苏玥似乎很善谈：“刚才看你接住李娜的动作真快，不愧是军人。

”“应该的。”林深简短地回答，然后起身回到训练场。一天的训练结束后，林深正准备离开，苏玥追了上来：“林教官，等一下！”他转过身，看到她拿着一瓶冰水跑来：“给你，今天辛苦了。”“不用...”“拿着吧，”她硬塞进他手里，“其实我是有事相求。学校希望军训结束后有个成果展示，我想能不能配合做个摄影展，记录下孩子们的变化过程？

”林深考虑了一下：“只要不影响训练。”“太好了！那我明天开始跟拍一些照片？

”苏玥眼睛亮晶晶的。林深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那个...陈小阳，就是今天你问话的那个男生，”苏玥压低声音，“他父亲去年因公殉职了，原来是消防队的。

孩子性格变得有些内向，如果您能多关注他一下...”林深愣了一下，点点头：“明白了。

”回家的路上，陈小阳的身影一直在林深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站得笔直的少年，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坚毅和隐忍，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接下来几天，林深特别注意陈小阳。这孩子训练格外刻苦，每个动作都力求完美，但总与其他同学保持着距离。休息时，大家都聚在一起说笑打闹，只有他独自坐在树荫下喝水。“你父亲是哪个部队的？”有一次休息时，林深坐到他身边问道。陈小阳明显僵了一下：“不是部队，是市消防支队。

”林深点点头：“光荣的职业。”“是的，他救了八个人。

”男孩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自豪和痛苦。林深没再问下去，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很像他。”陈小阳抬头看了林深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轻轻说了声“谢谢教官”。另一边，苏玥每天都来操场拍照。

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站在阴凉处指手画脚，而是跟着队伍跑来跑去，寻找最佳角度。

有时她会趴在地上拍低角度，有时会站在凳子上拍全景，工作起来全神贯注，完全不顾形象。

林深注意到，她总是最后离开操场，检查每一张照片的质量；她还会偷偷给水壶空了的学生加水，会在休息时给女生们递上防晒霜。细心，但不矫情。周四下午，训练进行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学生们尖叫着四处躲雨，林深大声喊着集合口令，但被雷声和嘈杂声淹没。

就在这时，一声哨响压过了所有噪音。只见苏玥站在主席台上，吹着哨子，打着手势指挥学生有序撤退到教学楼。林深趁机整顿队伍，很快控制了场面。

所有学生安全撤离到走廊后，林深找到苏玥：“谢谢你。”苏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道：“没什么，我大学时是户外摄影社的，习惯了突发状况。”她全身湿透了，马尾辫滴着水，有几缕头发贴在脸颊上，模样有些狼狈，却依然笑着。

林深突然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熟悉——就像歌词里写的，“你像一个小小的太阳，有一种温暖”。“教官！”陈小阳突然跑过来，“王小军不见了！

”林深心里一紧：“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下雨前他说去厕所，然后就没回来。

”林深立即安排其他老师照看学生，自己冲回雨中。

苏玥毫不犹豫地跟上：“我熟悉学校布局，分头找！”大雨中的校园能见度很低，林深绕着操场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正当他准备去教学楼后面找时，听到苏玥的呼喊声：“在这里！找到了！”林深循声跑去，在体育馆后的角落里看到了情景——王小军蹲在墙根下，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苏玥正为他们撑着伞。“怎么回事？”林深上前问道。王小军抬起头，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教官，小狗腿受伤了，我不能丢下它...”林深的表情柔和下来：“先回楼里，狗也带上。”事后得知，那只小狗是学校附近的流浪狗，王小军一直偷偷喂它。林深没有批评他擅自离队，反而帮小狗处理了伤口，联系了动物救助站。这件事后，学生们看林深的眼神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而林深发现，苏玥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客气和礼貌，而是带着好奇和欣赏。

军训最后一天，汇报表演圆满成功。家长们纷纷拍照留念，学生们围着林深依依不舍。

陈小阳走到他面前，郑重地敬了个礼：“谢谢教官，这两周我学到了很多。

”林深回礼：“你很有潜力，继续保持。”放学后，林深正在收拾东西，苏玥抱着一个相机跑来：“林教官，能拍张照留念吗？”林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苏玥请一位老师帮忙，站到林深身边。快门按下那一刻，她悄悄比了个V字手势，笑得像个小太阳。照片上，林深的表情依然严肃，但嘴角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我也给你单独拍一张吧，”苏玥说，“纪念你第一次当教官。”林深站在操场上，身后是空荡荡的主席台和渐渐西沉的落日。苏玥调整着相机，突然说：“林教官，笑一笑嘛，退伍生活才刚开始呢！”那一刻，林深竟然很自然地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微笑。

苏玥抓住时机按下快门，定格了这个瞬间。“拍得真好，”她看着相机屏幕感叹，“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林深凑过去看照片，突然意识到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有人夸他好看，第一次有人让他自然而笑。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玥翻看着两周来拍的照片，讲述着每个瞬间背后的故事。林深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他注意到，苏玥的相机里大多是学生和风景，很少有自己的照片。“你没有自拍吗？”他突然问。

苏玥愣了一下，笑道：“我更喜欢拍别人。照片是留住时光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