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8年冬，腊月，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

地点：西北，黄土塬深处，林家沟村，林老实家的破旧土屋。

寒风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顺着土坯墙的裂缝、糊着旧报纸却依然破洞的窗棂，嗖嗖地往里钻。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土炕边小木桌上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被风扯得东倒西歪，将墙上糊着的泛黄报纸和几道狰狞的裂缝映照得影影绰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一种土腥气的焦灼。

土炕上，王秀芹的嘶喊已经变了调，从高亢尖锐变得嘶哑断续，像被砂纸磨过。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单薄、打满补丁的被褥下痛苦地蜷缩、扭动，汗水浸透了稀疏的头发，黏在蜡黄的脸上。每一次剧烈的宫缩都让她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起，又重重落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喘息。冰冷的炕席硌着她的脊背，寒气直透骨髓。

“使劲！秀芹！再使把劲儿！头快出来了！” 蹲在炕沿边的接生婆，村里人称赵婆子，嗓门又急又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粗糙的手沾满了暗红的血污，用力按在王秀芹的肚子上向下推。她花白的头发在油灯下泛着油腻的光，皱巴巴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此刻也绷得紧紧的。

屋子的角落，蹲着一个沉默的男人——林老实。他裹着破旧的棉袄，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像一尊被冻僵的泥塑。每一次妻子的惨叫传来，他那宽大却佝偻的肩膀就难以察觉地瑟缩一下。他不敢看，不敢问，只是把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白。地上散落着他刚才慌乱中踩灭的旱烟蒂，一点火星在冰冷的泥地上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他帮不上任何忙，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屋外的寒风一样包裹着他，让他只能把自己缩得更小。

“啊——！” 王秀芹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嘶吼。

紧接着，一声微弱却极其尖锐的啼哭刺破了土屋里令人窒息的压抑。

“生了！生了！” 赵婆子如释重负地喊了一声，声音在寒夜里显得突兀。她麻利地用一把豁了口的剪刀剪断脐带，抓起旁边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布，草草擦拭着那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皱巴巴的小身体。

林老实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那是属于父亲的本能关切。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凑近看看，腿却麻得趔趄了一下。

赵婆子熟练地包裹着婴儿，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了看。昏黄的光线下，婴儿的小脸憋得通红，正闭着眼，小嘴一瘪一瘪地用力哭着，声音细弱得像只刚离窝的小猫。

赵婆子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嘴角向下撇成一个刻薄的弧度。她抱着襁褓，没有递给炕上精疲力竭、眼神渴望的母亲，反而转向角落里刚刚站直身子的林老实，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啧，又是个丫头片子。”

那叹息声里，没有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理所当然的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秀芹眼里的光倏地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灰败。她别过脸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体彻底瘫软在冰冷的炕席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林老实刚刚迈出的半步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那一点点微光迅速褪去，被更深沉的木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破棉絮，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更深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开了口的破棉鞋。那声“丫头片子”，像块沉重的磨盘，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脊梁更低了几分。

屋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呜呜地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卷起地上的沙土，狠狠拍打在土墙上。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熄灭，映得土墙上的人影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土屋角落的灶膛里，只有几根未燃尽的柴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奄奄一息。灶台上，一口豁了边的黑锅里，小半锅稀薄的米汤早已冰凉，汤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稀得能照见屋顶漏下的几点寒星。那是王秀芹生产前喝的最后一点“营养”。

新生的女婴还在襁褓里不知疲倦地哭着，用尽她微小的力气向这个冰冷而贫瘠的世界宣告着自己的到来。她的哭声，在破败的土屋里，在父母的沉默与叹息中，在窗外凛冽的西北风里，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固执。

仿佛一粒落入石缝的种子，在严寒的冻土之下，开始了它无人知晓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