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依依踮着脚尖，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努力想把手里那个沉甸甸、针脚歪扭地绣着“平安”二字的红布福袋，挂上眼前老银杏虬结高耸的枝杈。

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蹦跶了两下，指尖离那理想的树杈依旧遥不可及。

齐肩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不安分地翘起，微圆的脸颊憋得泛红。

“奶奶，够不着！”

她喘了口气，声音在湿重凝滞的空气里带着点软糯的鼻音，泄气地回头求助。

几步开外，奶奶沈阿婆正背对着她，佝偻着腰，在一块半掩在厚厚腐叶与潮湿泥土中的残破石碑前忙碌。

石碑边缘爬满墨绿的苔藓，表面坑洼不平，仅存的刻痕早己模糊不清，被岁月和风雨侵蚀成难以辨认的抽象线条。

阿婆却毫不在意，枯瘦如柴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从随身携带的靛蓝色粗布包袱里往外掏东西：三支细长的暗红色线香、一小碟色泽暗淡的黄米、还有一叠裁剪粗糙的黄色符纸。

她沾了点唾沫，捻开一张符纸，布满皱纹的嘴唇无声翕动，发出低沉含混、如同梦呓般的调子。

这是苏依依从小听到大的声音，是奶奶独有的、与那些看不见的存在沟通的语言，神秘而悠远。

山风吹过，带来泥土和朽木的气息，也带来奶奶那句头也不回的沙哑叮嘱：“心诚则灵，挂哪儿都成，别扰了山神清静。”

苏依依撇了撇嘴，放弃了对那高枝的执着。

她踮脚就近找了个看着还算结实、伸手勉强能够到的矮杈，用力将红得有些刺眼的福袋系了上去。

沉甸甸的福袋晃了晃，里面装的五谷杂粮和几枚老旧的铜钱互相碰撞，发出闷闷的、带着实感的声响。

奶奶每年都要带她回到青城山后山这片人迹罕至的老林子，来到这块无名无姓的古碑前，上香、烧符，说是“还山神爷的愿”。

父亲苏建国总是不以为然，私下里摇头叹气，说奶奶是老迷信，净搞些没用的。

可苏依依却觉得，奶奶对着那块冰冷残破的石碑时，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神情，让她莫名地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或许是因为，这世上除了爷爷奶奶，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感到如此确凿的、不会被轻易抛弃的“存在”了。

父母离异的阴影，母亲跟着父亲苏建国最好的朋友周远扬决绝离开的背影，像一层洗不掉的、油腻厚重的旧油漆，深深糊在她心底最深处，黏腻又冰冷。

是奶奶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和爷爷沉默如山般宽厚的脊背，把她从那个摇摇欲坠、充满背叛气息的“家”里接了出来，安放在乡下那座带着泥土芬芳和炊烟气息的小院里。

奶奶那些神神叨叨的符纸、千奇百怪的禁忌、还有那些关于山精野怪、狐仙报恩的零碎故事，就是她童年世界里最神秘、最斑斓的色彩，是她对抗孤独和恐惧的壁垒。

刚把福袋系紧，一阵裹挟着浓重湿气和山林深处腐朽气息的冷风猛地从林木缝隙中呼啸而来！

风势又急又猛，吹得满树叶片哗啦作响，如同骤然掀起的绿色浪潮。

苏依依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扑得一个趔趄，踉跄着后退半步才稳住身体，齐肩的短发被风呼啦一下糊了满脸。

她手忙脚乱地扒开挡在眼前的头发，这才惊觉头顶的天光不知何时己彻底暗沉下来。

浓厚的、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压在墨绿色的树冠之上，沉甸甸的，仿佛触手可及，将仅存的光线吞噬殆尽。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雨欲来的腥气。

“要落雨了！”

奶奶终于首起佝偻的腰，抬头望向那黑沉沉的天空，布满沟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语速快了几分，“依依，快收拾东西，我们得赶紧下山，这雨怕是不善。”

“善”字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道刺目得近乎惨白电光猛地撕裂阴沉厚重的天幕！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之后，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轰然滚过！

那声音如此之近，如此之巨，仿佛首接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地颤抖，连带着苏依依的心脏也跟着狂跳不止。

几乎就在雷声炸响的一瞬间，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又急又密地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雨点狠狠地砸在干燥的山路上、厚厚的落叶上、裸露的岩石上，瞬间激起一片呛人的土腥气。

天地间顷刻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帘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