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天还没亮。

墨色的云压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露水滴在枯叶上，簌簌地落。

王清蹲在灶台边，借着灶膛里的微光打包干粮，粗布帕子裹着三个麦饼，最底下藏了块麦芽糖——那是她攒了三个月，趁镇上糖匠走街串巷时换的，用的是她偷偷纺线攒下的三个铜板。

“路上吃，别饿着。”

她把布包递给他时，手在抖，指尖蹭过他粗糙的掌心。

灶台上的油灯晃了晃，映得她眼尾泛红。

她从怀里摸出个红绳串着的小铜铃，铃身刻着歪歪扭扭的“安”字，是用旧铜钱改的。

“这是我娘留下的，”她声音发哑，小心翼翼系在他腰上，红绳在他粗布裤腰上绕了两圈，“说能保平安。

你带着，我每天在村口等你。”

李及明低头看着铜铃，冰凉的金属贴着腰腹，被他的体温慢慢焐热。

他想说“别等”，这一去不知是三年五载，还是永不再见。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也保重”。

他怕说出口，自己就再也没力气跟着队伍走了。

队伍在村口集合时，监工的鞭子抽在地上，噼啪作响。

李及明跟着人群挪动，粗布褂子的后襟被风掀起，他不敢回头。

首到走出半里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李及明”，带着哭腔，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他心里。

他猛地回头。

王清站在土坡上，双丫髻被风吹得乱晃，蓝布衫的袖子卷着，露出细瘦的胳膊。

她手里还攥着他昨晚忘在她家的旧布鞋，鞋尖磨破的地方，被她用青线密密缝了圈。

她像株刚抽芽的小蓝花，在风里摇啊摇，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吹倒。

他挥了挥手，胳膊却重得抬不起来。

转身时，眼泪掉在尘土里，瞬间就被风卷走了，连个湿痕都没留下。

骊山脚下的工地像座烧红的炼狱。

监工的鞭子沾了水，抽在人身上，立刻就是道血痕。

李及明跟着搬石头，青灰色的巨石压得他腰杆发颤，每走一步，膝盖都咯吱响。

地基坑深三丈，下去时要抓着麻绳滑，上来时得踩着别人的肩膀爬。

晚上睡在漏风的窝棚里，稻草里混着碎石和霉味。

他啃着干硬的窝头，能硌得牙床疼，就着雪水咽下去，肚子里像塞了团冰。

腰上的铜铃被汗水浸得发亮，绳结磨得发毛，他每天晚上都摸一摸，铃舌轻轻撞着铃身，叮铃一声，像王清在他耳边说话。

他见过同村的赵老三被石头砸断腿。

那石头从脚手架上滚下来，赵老三嗷地叫了一声，腿就弯成了奇怪的形状。

监工骂了句“废物”，叫两个劳工把他拖到窝棚角落，扔了床破絮。

李及明夜里偷偷摸过去，赵老三的腿肿得像发面馒头，嘴里哼哼着“娘，我疼”，到后半夜就没声了。

他也见过十西五岁的半大孩子饿晕过去。

那孩子是被抓来的流民，瘦得只剩把骨头，搬不动石头，被监工用冷水泼醒，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后来有人说，那孩子被拖去填了地基坑。

有天晚上，窝棚里的人都睡熟了，鼾声和咳嗽声混在一起。

李及明趁着监工换班，偷偷溜到渭水边。

月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风一吹，碎成点点星光。

他坐在芦苇丛里，摸出腰上的铜铃，轻轻摇了摇。

铃声在夜里脆生生的，却传不出多远，很快就被水声吞没了。

“王清，”他对着渭水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想回去了。”

他想起她家土灶上的铁锅，想起她煮的野菜粥，粥里总藏着两颗红枣，是她攒下的。

想起她坐在门槛上纺线，鬓边别着朵二月兰，蓝盈盈的，像她的眼睛。

铜铃在手里晃了晃，叮铃，叮铃。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掉在铃身上，顺着刻痕往下淌。

他得活着回去。

哪怕腿断了，哪怕只剩半条命，他也得回去。

因为土坡上，有个姑娘在等他。

她手里攥着他的旧布鞋，鬓边的蓝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