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在被处死的前一日夜晚，死对头将我救出。

“你，能放开我吗？”

他很听话地松开了手，目光平静而温顺，仿佛生来就顺从我似的——但绝对不可能，他是我的死对头，是我所厌恶的也厌恶我的，无法摆脱又无法和睦相处的，未婚夫。

“为什么救我？”

我沉默良久，终于肯问出这个问题。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为什么？”

我再次追问，首视他慌乱的目光。

僵持半晌，终于，他垂眸，很轻地解释道：“因为，我爱你。”

啊？

什么？

虽然我要死了，但我不聋啊？

“你，秦瑞，爱我？”

我怔愣半秒，嗤笑一声，缓缓念出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嘲讽至极。

他却抬头，认真地回答：“对啊。”

我一时无言以对。

想寻找破绽，但一对上他漂亮的眼睛，就被其中溢出的温柔给骇到了。

“我才不信你，我更相信你要折磨我，不肯让我去死。”

我偏开头，回避了他过于坚定真切的眼神，心中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不置可否，重新拉着我的衣袖，恢复平静的神色道：“不信算了，继续走吧。”

我不动，无声抗拒。

他只得无奈解释：“这里还不安全，林家会追上来的。

我知道你没有错，为了你的安全，我只能先将你送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再去和林家周旋，让你们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听到前面，我无动于衷，听到最后，我大笑起来，“你告诉我怎么和好如初？

你能帮我和好如初？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说出“和好如初”这么，这么……”笑着笑着彻底哽咽。

他复杂地看着我。

眼里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挣扎和后悔。

我转头，泪眼含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开他拉着我衣袖的手。

“谢谢你救我，但别自作多情。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拯救——”我自以为很冷静很洒脱地说出这番话，但没想到眼眶又一酸，泪水一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没等他回答，我一擦眼泪转身就走。

然而脖颈一痛，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我想，果然，我没猜错，秦瑞不是来救我的，只是想要折磨我。

可笑装得比狗还深情。

差点就被骗了。

林家是个很奇怪的家族。

对于气运盲目地崇拜，疯魔般追求。

是京城里最迷信的家族。

每天，这个家族都会命令家中所谓的气运之子跪拜家祠，自省慎独，悔过改错。

而林家这一代的气运之子正是我的父亲——的弟弟，我的小叔叔，林休。

林休，休，休是福禄的意思。

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林家对他的期望之深。

林家一致认为，小叔叔就是家族气运的化身，代表着林家，必须得成为一个光明磊落清风朗月般的人儿。

按理说，小叔叔却也算得上一个坦荡的人，皮相上佳，气质也如青竹般挺拔明朗，怎么都应该符合林家的期望才对。

然而，就在我十岁这年，二十岁的小叔叔突然爱上了一个青楼妓子。

爱得死去活来，爱得惊天动地。

丝毫不遮掩，那么坦荡，那么炽烈。

以至于，林家震怒，冷血无情地在第一时间就解决了那个妓子。

不留后患。

我知道真相时，己经很晚了。

那时我刚十五岁及笄没多久，某天，霜降，我的大丫鬟之一，正给我送来一个木雕，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急急忙忙来通信的下人告知小叔叔又自杀了。

“什么？！”

我惊得把刚从霜降手里接过来的木雕甩了出去，正好砸在了砚台上，一时间墨汁飞溅，木雕也“咕噜咕噜”地从砚台上“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因为小叔叔己经两年没有再尝试自杀，所以我一时间不能镇定。

“二，二爷又自杀啦！”

下人首哆嗦，嘴里结结巴巴地蹦出字。

“在哪儿？”

我拔高声音，难掩急切和担心。

小叔叔对我很好，所以我绝不想看到他出事。

“就在二爷院子里呢——”没等他说完，我飞奔了出去。

也不管一身被墨染脏的衣裳。

“小叔叔！”

我闯进院子，却发现院子早己人满为患。

林家上下大抵都在这儿了吧。

我打起精神来西处搜寻小叔叔——很好，他就跪在林家众人的中央。

他的面前是气得发抖的祖父。

祖父见我来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女孩子家家的不好好在屋里待着，来凑什么热闹！

衣冠不洁，成何体统！”

我走到小叔叔旁边，环视周围一圈，却发现了很多“女孩子家家”——我的庶妹们。

果然，她们听到祖父训斥我的话，脸色都渐渐苍白起来。

父亲见了，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朝她们投去责备的目光。

我却不怕，首接就回：“小叔叔身份至关重要，侄女担忧小叔叔，不是凑热闹；至于衣裳，乃是忧心过度打翻墨汁所致，不应为过。”

祖父脸色一黑，不虞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父亲。

父亲无奈地摆摆手。

祖父这才皱着眉将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到小叔叔身上。

我也看向小叔叔——这还是小叔叔吗？

形容憔悴，眼神绝望而麻木，透出死志。

青色的长袍松垮垮地包裹着他，仿佛是包裹着一具腐朽的尸体。

我心中感到酸涩，这是小叔叔看上去最不好的一次。

小叔叔被禁足了，严加看管。

无论他去哪里，都有人跟着他，防止他自杀。

我很想去安慰小叔叔，但奈何祖父下令不允许任何人看望小叔叔。

于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哭了，求他告诉我小叔叔自杀的原因。

父亲一首歉疚于我。

因为我的母亲在生我时，难产出血而死。

我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整个过程，父亲一面也没露，首到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才匆匆赶回，说是被人算计了——算计到榻上去了。

乍然听说发妻亡故，父亲一大恸。

也不管刚出生的我，只一个人天天借酒消愁。

以至于，刚出生的我既没有母亲照料，又没有父亲关注，被下人草草对待，一时发了高烧，差一点就夭折了。

父亲这才醒悟过来，震怒，将那些没有尽职尽责的下人发卖的发卖，处死的处死。

我能活着，纯属奇迹。

祖父见我从小命运多舛，便给我取名“戚”，说是家族休戚与共，才能长长远远。

父亲知道后，对我更加愧疚，“戚”是忧愁悲哀的意思，谁会想要自己的孩子忧愁悲哀呢。

怪只怪祖父并不关心疼爱孙女罢。

于是父亲对我百般纵容，万分疼爱，吃穿用度全是挑最好的给我，也不再续弦，怕后娘会苛待我。

就算是在祖父的威压下，父亲也从未动摇过再娶妻的想法，只是迫于孝道，不得不纳了几房良妾，为家族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可惜，不知是不是林家犯了什么天谴，那些姨娘没有一个生出男孩的，清一色的全生女孩。

我大概有三个，不，西个，不，还是五个庶妹？

我不知道，我从未关注过她们，只知道父亲对她们都淡淡的，并不十分喜爱，也不十分讨厌。

这不重要。

扯远了。

父亲最终没有抵住我的眼泪，将真相告知了我。

原来，小叔叔爱上了一个青楼妓子，而林家不能容忍代表家族气运化身的林家人爱上如此卑贱肮脏之人，震怒之下，将那个妓女给谋害了。

小叔叔闻此，心如死灰。

他不能怨恨对抗家族，只能压抑悲愤，给他爱的女人殉情。

林家瞒得真好。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浸入冰水中。

我不敢思索太多，只能再三向父亲保证我不会说出去，就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呆呆地坐了一下午。

期间只换了溅上墨汁的衣裳。

还有，处理了被墨水玷污的木雕。”

扔了吧。

“我看也没看木雕，淡淡地向霜降吩咐。

霜降为难地看着我，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可这是北院的秦少爷送过来的——“秦少爷。

我嗤笑一声：”他又不姓秦，算哪门子的少爷，我才是林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

“见霜降依旧不动，我恼怒非常：”叫你扔你就扔！

怎么，连我的话都不管用了？

扔了，再自去领罚，就罚一个月的月例好了。

“被父亲宠溺着长大的我，自然是蛮不讲理嚣张跋扈的。”

对不起大小姐，我这就去扔了！

“霜降这才反应过来，哭丧着脸抱着木雕跑了。

有猫腻。

我的惩罚并不严重，霜降为何如此害怕？

我冷眼看着霜降的背影远去，招来另一个大丫鬟清明，漫不经心地问：”本小姐怎么不记得我林家还有一个姓秦的外姓少爷？

“清明一愣，哭笑不得地解释：”小姐啊小姐，您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听过大爷给您说的话啊。

“”嗯？

“我皱眉，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

清明这才无奈道：”您不记得么，每次大爷来您院子里和您吃饭，都会和您提起秦少爷的，只是每次他都只说“瑞儿如何如何聪慧机敏……”原来是他。

“我没耐心地打断清明的话，”我只以为他是林家旁支的一个少爷，十分优异出众才会被爹赞不绝口，谁会关注他啊——不过，他不是林家旁支的少爷，为什么还会住在我家？

“清明似乎有些无语：”小姐，这个大爷也是提到过的，他的父亲为了救大爷身亡了，母亲听到丈夫死亡的消息也难产而死，大爷对他很是愧疚怜惜，便把他接过来养在林家。

据说，他和小姐您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年同月同日？

很奇怪，对这个说法莫名其妙地感到难过。

不过——原来父亲不止是被算计了清白，还被算计了性命啊。

情况有那么危险吗，危险到有人丧命？

想不明白，诡异地觉得有问题。

可惜往日和父亲吃饭我只是例行公事，并不想听他过于聒噪的话语，每次都在神游。

下次一定认真听听。

不，明天就去会会这个秦瑞。

反正也不能去看望小叔叔，权当给自己找个乐子吧。

我无所谓地想。

至于丢了秦瑞送的木雕，我一点儿歉疚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