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青石城落了整夜的大雪。

陈三金踹翻醉仙楼的桌子时，嘴里还叼着半截桂花糕。他一脚把酒坛子踢飞，砸在掌柜脸上，溅了一地浑浊的酒浆。“你这酒，连马尿都不如！”他甩出腰间玉牌，金线绣边的锦袍在灯下晃得刺眼，“睁眼看看这是谁家的匾！”

没人理他。

街口巡夜灵卫的火把已经亮了起来，三道身影踏雪而来，靴底压得积雪咯吱作响。陈三金酒意上头，肩头旧伤隐隐发麻，转身就跑。

他穿街过巷，一路撞翻两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最后被逼进西街尽头那座破庙。庙门歪斜，供桌塌了半边，连土地公的脑袋都被人掰了下来，滚在香炉灰里。

“老子烧你祖坟！”他一脚踹开残桌，喘着粗气靠墙坐下，耳朵贴着门缝听外头动静。

火把光在街口晃了晃，停了。

他屏住呼吸，正琢磨着要不要跳后头那口枯井，忽然瞥见庙门口蜷着一团黑影。

是个孩子。

裹着件 oversized 的旧狐裘，小脸冻得发青，睫毛上结着冰碴，呼吸轻得几乎摸不到。看年纪不过八九岁，瘦得像根柴火棍，手指却死死抠着门槛，指尖朝他这边微微一勾。

陈三金皱眉：“晦气。”

他本想绕过去直接翻墙走人，可那孩子忽然动了下，手指又抽了抽，像是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顿了下。

“小叫花子，别死在我地盘。”

他蹲下去掐人中，试了试鼻息，还有气。顺手扯下外袍裹住她，拖到庙角避风处。那狐裘又脏又破，领口缝着一块褪色的布条，上面没字。

外头脚步声逼近。

陈三金刚把香炉推倒掩住门缝，怀里那团小身子忽然一颤。

睁眼了。

一双眼睛清亮得不像活人，直勾勾盯着他。

“你能活到明年春天。”声音细得像风吹纸片。

陈三金酒醒了三分：“你说啥？”

“但若不留我，你活不过三十。”

他冷笑：“小娃娃学人算命？街头摆摊去，别在这装神弄鬼。”

她不答，只抬起手。

掌心里躺着一粒种子，指甲盖大小，黑得发亮，表面泛着幽光，像是吸了月色。

“带我回去，养我三日。”她声音越来越弱，“我让你活三十年。”

陈三金盯着那颗种，又看看她。这年头，凡人种地交税，灵药归修士，连口灵气都闻不着。谁家小孩拿颗破种子说能换命？

荒唐。

可外头灵卫已经开始砸门。

“搜！陈家那混账往这边跑了！”

他咬牙，一把抱起孩子，撞开后门翻墙而出。寒风卷雪扑在脸上，肩伤抽着疼，脚下打滑，差点摔进雪坑。

但他没松手。

回府路上，孩子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喘气，嘴唇动了动，又说了一句：“……你是陈玄风的儿子。”

陈三金脚步猛地一顿。

父亲的名字像根锈钉子，十年没碰，一碰就扎心。他低头看她，她已闭眼昏睡，小手还攥着那粒黑种。

他没再问。

陈府大门吱呀推开，老管家提着灯笼迎出来，脸色发白：“少爷，您又……”

“闭嘴。”陈三金抱着人往里走，“后院荒土角挖个坑，按她说的做。”

老管家哆嗦着跟上：“这……这是哪户人家的孩子？万一惹祸……”

“惹祸？”陈三金冷笑，“我天天惹祸，也没见你敢拦。”

后院那块地荒了十年，杂草长得比人高，连老鼠都不愿待。他扒开积雪，挖了个浅坑，把黑种放进去，土刚盖上，就听屋里传来一声闷咳。

是那孩子。

她靠在墙根，烧得满脸通红，嘴里喃喃：“地气……不通……要断了……”

陈三金盯着那块土，骂了句：“要是明早没发芽，我烧你祖坟。”

他转身进屋，倒头就睡。

半夜，他醒了。

不是被吵醒的，是心里发毛。

他披衣起身，提了盏油灯，摸到后院。

土坑没动过，雪也没踩痕。

可就在他蹲下的瞬间，脚底地面轻轻颤了一下。

一道极淡的青气从土缝里钻出来，像一缕烟，转瞬即逝。

他伸手摸土。

温的。

不是雪化那种温，是像埋了火种，从底下透上来的热。

他盯着那块地，蹲了半炷香时间，一动不动。

最后低声说了句：“……要是真能活三十年，老子……也不算白活。”

风雪渐歇，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照下来，落在那片荒土上。

土面又颤了颤。

像是有谁在地下，轻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