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高肃，字长恭，你们或许更熟悉我的另一个名字：兰陵王。我出生于北齐皇室，但却从未真正属于那座黄金牢笼。此刻，鸩酒在喉，灼热如那年邙山战场上飞溅的敌血，又如我亲手熔铸青铜面具时的滚烫铜液。生命的最后时刻，时间仿佛被拉长，染血的记忆如画卷般在我眼前铺开。就让我用这余烬尚温的思绪，为你书写一个真实的面具人生。第一章·玉面将星永熙三年，那一年我十岁。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御花园里的紫薇花开得正盛。

我正拉满父亲留下的角弓，试图将一支羽箭稳稳地钉在百步外的靶心上。

汗水濡湿了我的额发，也让我看清了不远处几个宫人窃窃私语时鄙夷的眼神。

“可惜了这般容貌，偏是娈婢所出。”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我的耳中。“娈婢”，这个词是我终其一生的烙印。我的母亲，虽曾得父王高澄一时恩宠，却终究只是个没有名分的歌姬。还未等我从这刺痛中回过神来，一个身影猛地撞向我，措不及防间，我狠狠地摔倒在地。三哥高孝琬一脸倨傲地站在我面前，他一脚踹翻我的箭囊，又一把打落我手中的弓。“贱种也配习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学得再好，你还能上阵杀敌不成？怕不是敌军见了你的脸，就先笑软了腿！哈哈哈哈！

”他身边的几个宗室子弟也纷纷发出一阵哄笑。而我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被打落的弓，没有咒骂，也没有回话。反抗只会招来更羞辱的殴打，年幼早熟的我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被我看得有些发毛，悻悻地带人离开。自那个午后，青铜面具就在我心中诞生。我回到自己冷清的院落，砸碎了母亲留下的唯一一面妆镜。

看着那些碎片里映出的、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精致容颜，一股无名之火在我胸中燃起。

我偷来了府中的青铜器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升起一炉炭火。

我亲手将那些铜器熔成滚烫的液体，倒入用泥土捏成的模具中——那是一张獠牙怒目、狰狞可怖的鬼脸。当炽热的铜水浇入模具，发出“滋滋”的声响时，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蹦出的火星燎伤了我的手背。

我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对着那逐渐冷却的狰狞面甲立下血誓：从今往后，我高长恭的面容，将由我自己决定。终有一日，我要让世人惧我胜于鄙我，敬我胜于怜我！就这样，一副面具，便成了我少年时代最亲密的伙伴。我戴着它练武，戴着它读书，甚至戴着它在梦中冲锋陷阵。

它隔绝了所有探究和讥讽的目光，也让我得以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兵法武艺之中。

真正让这副面具饮血，是在河清二年的寒冬。彼时周军进犯，汾州告急，我奉命率五百轻骑星夜驰援。北地的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当我们翻越冰封雪覆的吕梁山时，山下周军的狼旗已密如林木，营帐绵延数里，炊烟袅袅。

副将段韶是父亲留下的旧部，此刻他看着山下的敌营，忧心忡忡地递来那副青铜面具，握着面具的手甚至在微微发颤：“将军，敌军号称数万，而我军仅有五百……此战，怕是……”我平淡地接过面具，冰冷的触感让我瞬间心如止水。我利落地扣上面甲，声音在铜壁的共鸣下显得沉闷而威严：“段韶，你可见过狼群猎虎？虎虽威猛，却畏惧狼群的悍不畏死。今夜，我们便是要让周人看看，北齐的军魂，不在人多，而在气势！

”说罢，我一夹马腹，坐下那匹名为“踏雪”的白马，灵性十足，如一道闪电般率先冲下山坡。月光洒在我的青铜面具上，反射出幽冷而慑人的青芒。身后，五百玄甲骑兵紧随而至，马蹄踏碎冰雪，杀气直冲霄汉。那一夜，我们如一群从地狱冲出的恶鬼，以雷霆之势撕裂了周军毫无防备的侧翼大营。我一马当先，长戟所指，挡者披靡。面具遮蔽了我的表情，却放大了我的杀意。周兵在睡梦中惊醒，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将军率众杀来，许多人甚至来不及拿起兵器，便已魂飞魄散。

我们不求歼敌，只求扰乱。点燃的粮草大营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映得血红。

待周军主力反应过来，我们早已在夜幕的掩护下遁入深山。归营时，将士们个个带伤，却人人亢奋。那些平日里与我称兄道弟的士兵，此刻却无人敢直视我脸上的面具，眼神里满是敬畏。夜深时，我走出营帐，却发现门口不知被谁悄悄放下了一小罐上好的金疮药，旁边还有一块温热的烤饼。

我心中一暖，第一次感到，这副冰冷的面具，似乎真的为我赢来了想要的东西。

汾州之围遂解。战后叙功，武成帝高湛在金殿之上大加褒奖，他甚至走下御座，亲热地抚着我的肩头感叹：“我朝有如此良将，何愁天下不定！只是可惜了，长恭若为女子，怕是足以倾国倾城啊！”话音刚落，满朝文武爆发出一阵谄媚的哄笑。

我跪在那冰冷光滑的玉阶之上，深深叩首谢恩，指甲却早已狠狠掐进掌心，留下数道血痕。

原来，即便立下赫赫战功，在他们眼中，我依然只是一个空有美貌的玩物。

那份刚刚在战场上建立起来的自信与威严，瞬间被击得粉碎。我明白了，这副面具，我可以戴在战场上，却无法戴在朝堂上。而比敌人的刀剑更伤人的，正是这金銮殿上无形的目光。第二章·洛阳鏖战真正让我名动天下的，是河清三年的洛阳之战。那年五月，周武帝宇文邕亲率十万大军围困洛阳，金墉城岌岌可危。

我奉命率五千精骑为先锋，驰援洛阳。出征那日，都城邺城正下着连绵的春雨，细雨如丝，打湿了我的盔甲，也打湿了前来送行的人们的眼眶。我的王妃元柔，追出城门十里，终于在长亭外追上了我的队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个用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进我怀里，哑声道：“这是妾身托人寻来的牡丹种子，西域的佳品。待到王爷凯旋，我们一同在府中种下，定能开出满园春色。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我腰间悬挂的青铜面具边缘，那一点温热的触感，仿佛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金属，直抵我的心底。我隔着面具，深深地凝望着她。雨幕中，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坚定。军情如火，不容片刻耽搁。三昼夜的强行军，让我麾下最精锐的铁骑也人困马乏。抵达洛阳外围三十里时，探马来报，洛阳城南墙已在周军不分昼夜的猛攻下出现裂痕，城破只在旦夕之间。我下令全军下马，就地休整两个时辰。士兵们疲惫不堪，许多人刚一坐下便沉沉睡去。我却毫无睡意，独自策马登上附近的一处高坡。落日熔金，余晖将远处的洛阳城映成了一枚仿佛即将碎裂的血色玉珏。

周军巨大的攻城锤撞击城墙的声音，隔着数十里依然清晰可闻，如同为这座千年古都敲响的丧钟。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我召集众将，下达了突袭的命令。

段韶见我并未取出那副标志性的青铜面具，反而拿出一面用黑色软缎制成的面罩，上面用银线绣着与青铜面具类似的狰狞纹路。他惊疑地问：“王爷，此物柔软，如何能防备流矢？”我微微一笑，将软缎面罩系在脑后，声音不再沉闷，反而透着一股决绝的锐气：“今日之战，我们不要防御，只要速度。我们是一把尖刀，要以最快的速度，插进敌人的心脏！”五千铁骑，衔枚疾走，马蹄裹布。

我们如一股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绕过周军的岗哨，精准地切入了他们布防最为薄弱的肋部。我一改往日稳扎稳打的作风，不再与敌军纠缠，而是率领一支最精锐的亲兵，如锥子般直插敌阵中枢。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中军大帐前那面代表着周军主帅宇文护的巨大帅旗！长戟翻飞，血肉横飞。我彻底释放了心中压抑多年的狂暴。那面绣着猛虎的帅旗在我眼中是如此刺眼，我一路冲杀，将所有阻拦者斩于马下。终于，在付出了数十名亲兵生命的代价后，我冲到了帅旗下。我奋起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长戟奋力掷出。

长戟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准确地穿透了旗杆。在周军士兵惊骇的目光中，巨大的帅旗轰然倒下！主帅旗倒，敌军军心大乱。最惨烈的厮杀发生在黎明时分，当周军终于从混乱中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时，我们已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团团围住。混战中，一杆长枪擦着我的面颊划过，锋利的枪刃瞬间划断了我脸上软缎面罩的系带。面罩飘然坠地，我那张从未在战场上示人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数千双眼睛之下。一瞬间，周围的喊杀声仿佛都静止了。我清晰地看见，那些原本面目狰狞、向我扑来的周兵，此刻都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愣在了原地。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愕、迷茫，甚至是一丝……痴迷。有人在混乱中惊呼出声：“天……天女临凡！

”这声惊呼如同一盆滚油，浇在我羞愤如焚的心上。屈辱感如野火般瞬间席卷全身，甚至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我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狂怒。

我索性一把扯下束发的玉冠，任由一头青丝在晨风中狂舞。“北齐高肃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我状若疯魔，挥舞着长戟再次冲入敌阵。或许是被我的气势所慑，或许是真的被那荒谬的“天女临凡”之说所惑，原本合围的周军阵型竟出现了一丝松动。

就在这时，城中守军见我军突入敌阵，亦鼓起余勇，开城杀出。内外夹击之下，周军大溃。

洛阳之围，解了。战后清理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在一堆尸体旁，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年幼周兵，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我卸下头盔，摘去那已沾满血污的面具，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他。他抬起头，惊恐的眼神在看到我的脸时，瞬间化为了呆滞。他忘了喝水，只是痴痴地望着我，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将军……你……你真好看。”段韶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却笑不出来，只是默默地收回水囊。那少年纯粹的赞美，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却是我十岁那年在御花园里所受的屈辱。原来，这张脸真是一把双刃剑。它能让敌人忘记厮杀，却也能在朝堂之上为我招来无尽的祸端。

这一刻，我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深沉的寒意。我预感到，一场更大的劫难，或许正在前方等着我。第三章·倾城劫我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洛阳大捷，让我名声大噪，“兰陵王”的封号与“战神”的威名传遍天下。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无上的荣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劫难。凯旋盛典上，武成帝高湛在昭阳殿大宴群臣。

酒过三巡，他忽然将手中的琉璃杯重重掷于地上，清脆的碎裂声让喧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他醉眼惺忪地指着我，大声道：“朕闻长恭每战必戴面具，以‘鬼面’示人。今日大胜，何不让众卿也一睹我朝战神的真容？莫非……王爷脸上有什么不可示人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