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初开，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唯昆仑墟悬于天地之间，聚着第一缕未散的灵气。

那灵气在漱星泉眼上绕了三千年，凝作雾，结作露，终于在某个夜晚，化作个赤足的女子。

她睁眼时，恰逢最后一颗流星坠在肩头，碎成银粉。

脚下云海原是冻僵的，此刻忽然活了，翻涌着漫过脚踝，带着初融的雪意。

她站定的刹那，昆仑亿万年的死寂像被捅破的冰——冻了不知多少岁的泉眼“咔嗒”裂了道缝，水从缝里渗出来，细声细气地唱，像无数冰棱在玉盘里滚；岸边压着厚雪的古松抖了抖，松针落得簌簌响，惊起树洞里的雪雀。

那些小家伙翅膀上还沾着雪，盘旋时总往她头顶凑，又怯生生地退回去，像被无形的丝线牵着，不敢远飞。

她低头看手，指尖刚触到泉水，水底沉了万载的星斑便活了，顺着指缝往上爬。

它们凉丝丝的，绕着腕子打了三个结，就成了道银痕，摸上去像凝住的月光。

发间缠着几缕水藻，带着泉眼独有的清冽——那清冽里混着初融的雪气，她抬手想拨开，水藻却顺着指尖滑到肩头，“噗”地化作光屑，钻进素白的衣襟里，没了影。

远处传来异兽的低吼，青面獠牙的影子在雾里晃了晃，却在离泉眼百丈时猛地顿住。

昆仑深处的老兽们都醒了，只敢在雾外打转，喉咙里滚出呜咽，像怕惊了什么，又像在等着被认。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坠下来，砸在青石板的缝里。

就见石缝里“啵”地冒出点蓝，是朵极小的花，花瓣薄得像刚凝成的朝露，风一吹就颤，碰一下就散成雾。

她赤足踩在青苔上，星辉顺着脚踝往上爬。

想拂去发间的水雾，指尖便凝出冰棱；落脚时踩着枯败的草茎，嫩芽己顺着足尖冒出来，带着点怯生生的绿。

她望着这些变化，眸子里蒙着水汽，是万万年没被惊扰过的茫然。

此后万万年，她便随昆仑的罡风流转。

落东海礁石时，看朝阳把海水煮成熔金，潮起潮落像天地在喘气；停西域戈壁时，看月光把沙砾镀成碎银，沙丘被风挪了位置，依旧是沙。

她见过火山把天烧红，岩浆冷成黑石，又被岁月磨成粉；见过冰川淌成洪水，漫过平原后，留下的泥里钻出第一株草。

日升月落于她是眨眼的光，沧海桑田不过掌纹的变。

她周身的星辉愈发明润，可看遍春生秋杀，总觉得天地的呼吸里，少了点会发烫的东西。

后来她寻到昆仑深处的九霄秘境，那里星辰不落，月华如练，便用周天星力筑了宫。

星砖是北斗碎光，玉阶是银河凝水，她给宫取名“星汉”，给自己取名“元启微”。

居于其中，容颜如初见，眉梢总带着三分澄澈，仿佛天地未老，她也长生。

有时她会摊开手，让流萤落进来。

那些天地灵气化的小虫子，触到她的肌肤就成了光屑，钻进衣襟——像万年前漱星泉底的星斑。

那时她以为，存在便是这样：寂静，规律，永恒如星轨。

首到某个仲夏夜，银河支流亮得像铺了碎银。

她循着星轨望下去，忽见人间群山里，有一点暖黄在晃，不像烽火烈，不如烛火弱，倒像漱星泉底最温吞的那枚星斑。

灵识探出去的刹那，她看见了人间。

江南采莲女对着水面照影，鬓边荷花沾着露，笑纹里盛着光；塞北牧民围篝火跳舞，马头琴拉得呜咽，调子却裹着欢喜；西域烽燧，戍卒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送衣的孩童，自己嚼着雪，看他举着衣角喊“叔，娘绣了平安”；驿站灯前，驿卒给快马换蹄铁，指尖烫出泡，只催“莫误了军情”，自己蹲灶前啃冷馍。

这些画面里没有循环，只有“转瞬”：采莲女会老，荷花会谢；书生的诗会黄，牧民的舞终有散场。

可这“转瞬”里，藏着比昆仑雪更暖、比银河水更稠的东西——是她万万年没见过的“在意”。

元启微望着云端下的烟火，忽然觉星汉宫的寂静太轻，托不住这些“没缘由的好”。

她赤足走下紫宸殿的玉阶，颈间星子链碰着玉阶，叮当作响，像万万年的寂静在碎裂。

想踩踩江湖的泥，摸摸朝廷的雪，尝尝塞北的奶茶。

想知道那些让天地规律都显苍白的“人间烟火”，究竟是什么滋味。

身后，星汉宫门缓缓合上。

星木门轴转响里，己裹进了人间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