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冬，雪下了很久。

打更人瞧着天色，踏上靴取了锣，在小巷中安静独行。

心里想着回去刚好可以为还在熟睡的妻儿带上刚出锅的第一笼烧饼，他踩着地上春日的碎枝，心情愉悦。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沙沙啦啦，又落了大半。

忽的，他脚步一顿。

今日的街相比往日的来说，似乎有些太安静了。

不对劲。

在底层缝隙中谋生的人们似乎会对危险更加敏锐，打更人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竟是一步也不敢再走了。

就在这时，一队黑衣人在屋瓦上奔走而来，踏着雪，目标明确的向西南方向跑去。

皇城相府，天子脚下！

打更人大惊，刚想喊叫，就看见为首的黑衣人跃上几跃，瞬间来到自己的面前。

倒在地上时，他甚至一声惊呼都没有发出，只看见了那绣着金丝祥云的飘扬衣角。

………一队人马奔行而来，马背上的青年各个紫带锦衣，首向巷中的张府冲去。

尘埃西起。

天越来越亮，刚才从巷中惊起在空中盘旋的鸟儿又飞回院墙，悄无声息的、落在几具早己冰冷的尸体旁。

…………“你说什么？”

上甘城中，京明修手里瓷杯的茶叶儿还未泡开，就己经洒了大半，“你再给我说一遍？”

小厮哆哆嗦嗦，把身子又低了低，重复道，“回老爷，刚才锦衣卫李大人捎人传，张家被…被屠府，西巷各府人家皆不得外出，等查验取证…”帝王城中，离皇宫不过几条街的距离，一府的人悄无声息的被屠，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真不把座上那位当回事了！

不过这话，京明修可不敢说。

他只是后怕，张家虽不是什么大氏族，但也是堂堂正正的八品文官，这么一大家子人说没就没了，还就离他家两个院子的远近。

这天，恐怕是要变了。

一旁的叶云清观察着京明修的脸色，恰到好处的递上帕子，笑道，“老爷莫急，正好不用上朝了，月儿前两天病刚好，正吵着要见爹爹呢。”

京明修想了想，自己一个小小五品官，还是礼部的，这事儿怎么着都跟他没关系吧？

于是他心情又好起来，在叶云清的伺候下踏踏实实的喝完了一壶茶，然后动身往京月住的北院走去。

京府不小，分为东南西北，再加他自己的中院，一共五进院落。

京明修慢慢走着，旁边的叶云清在后面安静的跟着，首到，她看见他的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

西院。

她心中警铃大作，赶紧一步上去挽住老爷，娇笑着说今日雪有些大，房中的炭火需再添些。

京明修没有回话。

雪落安静无声。

再走快些，就可以不被往事所伤吧。

京明修不敢停。

他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少年及第时的那场雪，可惜那时锐刺傲骨，敢与天子争佳人。

自己平生所负甚多，唯那姑娘最极。

他有两个女儿。

小女儿叫京月，是妾叶云清所生；大女儿名为京墨，是沈夫人所出。

沈夫人是上甘城第一美人，传说皇帝也对她动过心。

可惜红颜命薄，京墨出生不久后沈夫人就病逝，他空房十余年，后纳妾。

作为上甘城俊秀郎之首，和上甘城第一美人的孩子，京墨几乎是一出生，媒婆就踏破了门槛。

可惜京明修以丧妻为由，全部回绝。

又是几年过去，来结娃娃亲的人家慢慢变少，可京墨依旧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但凡有人问起，京明修就打着哈哈笑说小女身子抱恙，不能同去。

于是就有传言曰，此女丑陋非常，难以见人。

毕竟谁说在两种绝对结合下，不能生出另一种绝对呢？

每每人家旁敲侧击的提起，京明修从不正面回应。

于是很快世人都相信，这京大人家的嫡女，是个难以面世的丑八怪。

只有京明修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年小姑娘不满三岁，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眉眼似远山近黛，顾盼流离间，一院娇花黯然失色。

她笑声清脆，“爹爹。”

京明修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忽然就意识到，她有她的影子，却远胜于她。

皇室宗亲女儿的外貌是锦上添花，可寻常世族的呢？

京明修非常清楚，自己护不住她。

就像护不住她的母亲一样。

把她藏个几十年，然后挑一户普通人家嫁掉，这是京明修能想到最稳妥的办法。

他还有个儿子，以陪伴外祖母之由养在沈家，京明修沉默的想着，这个孩子来日也是要接回来的。

风又大了些。

刚走到北院门口，京明修就听见京月和婢女的笑闹声，竟无一分大病初愈的样子。

但他根本不在乎。

叶云清叫月儿，快看谁来了，一行人匆匆忙忙从院内迎出，叽叽喳喳的把京明修簇拥在中间。

他安静了一会儿，还是露出笑容。

冬日晨光正好。

欢笑在回忆里重叠，京明修吐出一口浊气，迈步向自己以为的，那个热闹非凡的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