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宽敞，奢华，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压抑。

紫檀木的书案，雕工精细的玉器摆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每一件单拿出来都价值不菲。

但组合在一起，在这过分空旷和安静的空间里，只让人觉得冰冷，毫无生气。

浓郁的檀香味试图掩盖什么，却反而让空气变得更加沉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子赵昊，就歪靠在一张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宽大座椅里。

杏黄色的蛟龙纹常服衬得他面容尚显稚嫩，但那双眼睛里的阴鸷和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彻底破坏了那份本该有的少年气。

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而令人心焦的“嗒、嗒”声，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无限放大，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萧景琰被半扶半按地坐在下首一个硬邦邦的绣墩上，屁股只敢挨着一点点边。

身上那件皱巴巴的青色官袍像是刚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穿在他这陌生而僵硬的身体上，无比别扭。

冷汗干了又冒出来，内衫湿了干，干了湿，此刻再次变得粘腻冰凉，紧贴着皮肤。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首视那位小阎王，拼命在脑海中搜索原主那点可怜的学识记忆，奈何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团模糊的之乎者也和巨大的惊恐。

那“嗒、嗒”的敲击声突然停了。

萧景琰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几乎骤停。

一个懒洋洋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萧太傅。”

萧景琰浑身一激灵，差点从绣墩上滑下去，赶紧稳住，声音干涩发颤：“臣…臣在。”

太子赵昊换了个更舒服的瘫坐姿势，眼皮耷拉着，仿佛懒得看他，拖长了调子：“孤昨日，偶读《尚书》。”

“……是，殿下勤勉。”

萧景琰头皮发麻，只能干巴巴地应和。

“其中有一句，‘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太子慢悠悠地念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孤想了许久，有些不解。”

他微微抬起眼皮，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扎在萧景琰脸上：“然则，九族既亲，何以平章百姓？

百姓既明，何以协和万邦？”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嘴角的讥讽扩大：“太傅——博学鸿儒，陛下钦点的翰林清贵，太子师表。

来，为孤详解之。”

轰——！

萧景琰只觉得脑子里像被投进了一颗炸弹，炸得他耳鸣眼花，一片空白。

《尚书》？

什么玩意儿？

克明俊德？

以亲九族？

这都什么鬼东西？

九族？

百姓？

万邦？

这问题听起来就他妈刁钻刻薄到了极点！

这分明是找茬！

是要他当场难堪！

是要他的命！

完了。

彻底完了。

他一个现代街头混大的，打架斗殴、碰瓷讹诈、溜须拍马还行，之乎者也圣人微言大义？

杀了他吧！

他能感觉到太子那冰冷戏谑的目光，能感觉到旁边宦官那隐含幸灾乐祸的注视，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侍卫手按在刀柄上，那无声的威胁。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几乎能闻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原身就是被吓死的。

难道他刚穿过来，就要步上后尘？

因为答不出太子的问题而被拖出去砍了？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不甘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不行！

绝对不能就这么认命！

他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疼痛刺激得他精神一振。

多年街头混迹练就的机智、厚脸皮和求生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恐惧，轰然爆发！

“啪！”

他猛地一拍大腿（结果正好拍到自己之前被撞淤青的地方，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表情扭曲），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癫狂的“赞叹”：“殿下！

问得好！

问得妙啊！

问得真是…呱呱叫！”

“……”书房里有一瞬间的死寂。

太子敲桌子的手指顿在半空，脸上的讥讽僵住了，转而变成愕然，然后是难以置信。

旁边的王公公嘴巴微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身后的侍卫似乎也愣了一下。

萧景琰豁出去了！

语速极快，根本不给别人反应的时间，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但这问题本质！

它就不复杂！

殿下您想啊，这不就跟大老板…呃，就是尧舜禹汤那些圣王，先画个大饼…不对不对！

是‘明俊德’！

树立企业愿景！

让手下的高管们…就是九族，先跟着干，把饼…把德政落实了！”

他手舞足蹈，完全忘了什么礼仪体统：“高管们搞定之后，再去忽悠…去激励中层干部…就是百姓！

中层再下去管理基层员工…就是万邦！

层层传导，责任到人！

KPI考核！

末位淘汰！

哦，这个可能没有…”太子赵昊的脸色开始变了，从愕然变成阴沉，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开始凝聚风暴。

萧景琰却仿佛没看见，或者说看见了更来劲，求生欲逼得他超常发挥：“核心是啥？

饼要画得圆！

…啊呸！

是德政要光明！

钱…呃，恩惠要给到位！

奖惩要分明！

股份…封地要激励！

至于万邦，那就是国际市场，要讲究个差异化竞争，人无我有，人有我廉，咱们有文化自信，输出价值观…实在不行就搞关税壁垒…或者派个销售总监…不对，是使者去谈谈…放肆！”

一声暴怒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太子赵昊猛地一脚踹翻眼前的紫檀木矮几！

上面的笔墨纸砚、镇纸笔洗哗啦啦飞溅一地，墨汁泼洒，在光洁的地面上染开一大片狰狞的污迹。

他腾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怒气，脸色铁青，指着萧景琰的手指都在发抖：“萧景琰！

你这匹夫！

安敢如此胡言乱语！

辱没圣贤！

歪曲经典！

你…你这哪里是在讲学！

分明是癫狂失心！

祸乱东宫！”

“来人！”

太子声音尖厉，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把这狂徒！

把这目无君上的东西！

给孤拿下！

押去！

押去见父皇！

孤要请旨！

砍了你这狗头！”

如狼似虎的侍卫猛地扑了上来，粗壮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死死扭住萧景琰的胳膊，剧痛传来，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

萧景琰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不甘心地扯着嗓子大喊，声音都变了调：“殿下！

我这叫话糙理不糙！

因材施教啊！

启发式教学！

批判性思维！

你们这是扼杀创造力！

学术不自由！

职场PUA！

我不服…唔！”

他的嘴巴被某个机灵的太监趁机用汗巾子堵上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地向书房外退去。

视线掠过太子因暴怒而扭曲的稚嫩脸庞，掠过王公公那吓得惨白又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的脸，掠过满地狼藉的笔墨纸砚……心沉到了谷底。

玩脱了。

好像忽悠过头了。

这下不是被打板子，是真要掉脑袋了！

御前问罪？

皇帝会听他这个“癫狂失心”的太傅辩解吗？

刚才急中生智扯出来的那些“现代企业治理理论”，在皇帝面前还能有用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被拖行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他绝望地试图回头，看向那越来越远的东宫书房。

突然，就在门槛处，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书房一侧的屏风后面，好像有一片衣角飞快地闪了一下，消失不见了。

那里…刚才一首有人？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