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雷声滚过龙骨山，像钝刀刮过铁皮，雨腥裹着土腥扑进知青点。

土墙裂了细缝，煤油灯芯“噗”地一跳，苏清然猛地睁眼——不是医学院宿舍的天花板，而是乌黑的椽木，吊着半截草绳。

她伸手，摸到粗布棉被补丁的棱角，心脏也跟着补丁一起发硬。

一九七五年……她在舌尖滚过这个年份，像含住一块碎冰。

屋外脚步杂乱。

保管室塌了！贺会计压里头！

喊声未落，雨点像石子砸下。苏清然翻身坐起，脚踝一阵虚软——这副身体“体弱多病”不是虚词。

桌上，一本蓝布包《乌鹊手札》静静躺着，旁边摊着三十六根银针，针尾缠着褪色的红线，像一截截剪断的命绳。

泥路滑得像泼了油。

苏清然提着药箱，雨水顺着斗笠沿灌进衣领。

保管室前火光晃动，几根火把被雨浇得半死不活。

不能挖！再塌！

贺永年是地主崽子，死了就死了！

议论像锯齿，来回拉扯夜色。

魏守一蹲在废墟边，嘴唇发抖：我没带强心针……

苏清然看见半截木梁压着老人的胸，呼吸薄得像纸。

她跪下去，手指搭上颈动脉——跳，停，跳，停。

让开。

声音不高，却让雨声退了一寸。

火把照出她惨白的脸。

哪来的丫头？别添乱！

苏清然掏出银针，火光照出针尖一点寒。

再不让，人真没了。

魏守一想拦，被她一眼钉在原地。

她解开贺永年衣扣，指尖摸到胸骨下缘——心脏停跳第 4 分钟。

银针垂直落下，第一针膻中。

第二针内关，第三针人中。

她拇指压住针尾，旋转，提插，像在与死神掰手腕。

围观的嘴越张越大，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第 7 分钟，贺永年喉咙里“咕咚”一声，胸膛猛地起伏。

活了？

真活了！

惊惧像潮水，扑灭了火把的光。

她用的是旧社会邪术！

贺永年是地主，救他就是立场问题！

声音从人群里炸开。

苏清然拔针，手指被雨水冻得发青，却稳稳收回布包。

她抬头，看见叶小杏攥着回城申请表，眼神像钉子。

苏清然，你等着。

雨幕里，这句话像毒蛇钻进衣领。

回知青点的路上，泥水漫过脚踝。

苏清然数着心跳——不是自己的，是贺永年的。

她想起外婆临终：针可救人，亦可杀劫。

煤油灯下，她翻开《乌鹊手札》，扉页一行小字：

医者先自救。

墨迹被雨水晕开，像一滴泪。

夜深。

窗纸被风鼓起，像有人在外头轻轻敲。

苏清然握住银针，指节泛白。

谁？

门外传来低哑的男声：顾野。

门开，雨气夹着松脂味灌进来。

顾野站在黑暗里，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你救贺永年，惹祸了。

我知道。

我明早上山采草乌，你要不要避一避？

苏清然摇头，把针包推回袖口。

来不及了。

雷声滚过，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两把未出鞘的刀。

她躺下，却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边敲鼓。

跳，停，跳，停。

像贺永年的心脏。

也像这个年代的脉搏。

她忽然明白：惊蛰不仅是虫子翻身，也是人。

翻不过来，就埋在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