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一方鸿渐揣着半颗发瘪的自尊心，在晚冬的街面上晃荡了足有一个钟头。风是那种裹着细沙的冷，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方才和孙柔嘉吵架的场面，她那句“你是个Coward!Coward!Coward！

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像根针，扎得他既恼火又心虚。傍晚吵完，他摔门出来时，还硬撑着架子，心里骂孙柔嘉“小家子气，一点事就翻旧账”，可走了没两条街，那点硬气就像被风刮跑的纸鸢，只剩空荡荡的慌。

他知道自己理亏：早上主编找他谈稿子，说他改的东西“太软，没骨头”，他回来就憋了一肚子火，孙柔嘉问他晚饭想吃什么，他没头没脑就顶了句——说到底，是把外头受的气撒在了自己老婆身上。“大丈夫能屈能伸”，方鸿渐对着街边一家杂货店的玻璃反光理了理衣领，给自己找台阶下。他摸了摸口袋，这个月的薪水刚发了一半，还得留着交房租，买礼物不能太贵，也不能太寒酸——孙柔嘉虽然嘴上厉害，心里却吃软不吃硬，要是送个不上不下的东西，她保准又要念叨“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值这点钱”。杂货店的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织毛衣，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要点什么？糖烟酒茶都有，贵的便宜的都有。

”方鸿渐扫了眼货架，最上面摆着几盒包装花哨的巧克力，金闪闪的纸壳子，一看就不便宜；中间是几瓶罐头，牛肉的、水果的，孙柔嘉说过罐头里有防腐剂，不爱吃；最下面是些绒线手套、围巾，颜色不是太艳就是太暗，他又怕挑错了款式。

“老板娘，有没有……稍微体面点，又不太贵的？”方鸿渐说得吞吞吐吐，像个第一次给姑娘送东西的毛头小子。老板娘这才抬起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灰布长衫，袖口磨了边，皮鞋上沾着泥点，眼神里带着点窘迫，便知道是个要面子又没多少闲钱的主。

“有啊，”老板娘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硬纸盒子，上面印着两只鸳鸯，“这个，暖手宝，里面是棉花的，插电就能热，现在天冷，上海女孩子都爱用。不贵，就两块五，你看这鸳鸯，多吉利。”方鸿渐拿起盒子，摸了摸里面的暖手宝，软乎乎的，颜色是浅粉，倒也清秀。

他想起孙柔嘉每到冬天手就冰凉，晚上睡觉总往他怀里钻，心里软了半截，又怕这东西太普通，“会不会……太便宜了点？”“便宜？”老板娘笑了，声音尖得像哨子，“你可别不识货，这是美国来的货，舶来品，不是本地那些粗制滥造的。再说了，送礼送的是心意，又不是送钱——你要是送个贵的，她又该说你乱花钱了。

”这话戳中了方鸿渐的心思，他付了钱，把暖手宝揣在怀里，像揣着个烫手的山芋——既盼着孙柔嘉能喜欢，又怕她挑三拣四。往家走的路上，他又在街边买了一串烤红薯，热乎的，孙柔嘉爱吃这个，上次她还说“小时候去乡下外婆家，冬天就盼着卖烤红薯的来”，想着用烤红薯打个前站，道歉的话也好说出口。到家时，屋里没开灯，方鸿渐心里一紧，还以为孙柔嘉走了，手忙脚乱地摸开关，灯一亮，却见孙柔嘉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哭。他心里顿时慌了，手里的烤红薯也忘了递，只讷讷地说：“我……我回来了。”孙柔嘉没回头，声音带着哭腔：“你还回来干什么？不是摔门走了吗？怎么不干脆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方鸿渐走到她身边，把暖手宝放在茶几上，又把烤红薯剥了皮，递到她嘴边：“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早上在报社受了气，不该撒你身上。你看，我给你买了暖手宝，美国进口货，还有你爱吃的烤红薯，热乎着呢。”孙柔嘉这才转过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她瞪了方鸿渐一眼，却没推开他递过来的红薯，咬了一口，眼泪又掉了下来：“你就知道用这些小恩小惠哄我，方鸿渐，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

”这话要是平时，方鸿渐准会顶回去，可今天他只觉得愧疚，蹲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我知道，我会努力的，下次主编再找我谈，我一定好好改稿子，争取多拿点薪水。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怎么办？”孙柔嘉的手冰凉，方鸿渐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她却突然身子一僵，然后慢慢抬起头，眼神里又惊又怕，还有点说不清的期待：“鸿渐，我……我这个月没来月事。”方鸿渐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没来就没来，许是天气冷，推迟了。”“不是推迟，”孙柔嘉的声音发颤，“我……我怀孕了。”“怀孕了？”方鸿渐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烤红薯“啪”地掉在地上，红薯泥溅了一地。他看着孙柔嘉的肚子，好像能透过她的棉袄看到里面的孩子，心里又惊又喜，还有点慌——喜的是他要当爹了，婚姻好像突然有了根；惊的是他们现在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多一个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你怎么了？”孙柔嘉见他脸色发白，以为他不高兴，心里又沉了下去，“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是不是，”方鸿渐连忙蹲下来，把她搂进怀里，声音都在抖，“我是太高兴了，柔嘉，我要当爹了。

就是……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怕委屈了你和孩子。”孙柔嘉靠在他怀里，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喜极而泣：“我也怕，可我又想要。鸿渐，咱们好好过日子，我们一起好好工作，等孩子生下来，咱们一家三口，多好。”方鸿渐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看着地上的红薯泥，又看了看茶几上的暖手宝，突然觉得，之前那些争吵、那些不满，都像过眼云烟。婚姻这座城，之前他总觉得憋得慌，想逃出去，可现在，城里要来新居民，他倒想好好守着这座城，把日子过下去。二孙柔嘉怀孕后，方鸿渐像是变了个人。以前在报社改稿子，他总爱偷懒，遇到难改的稿子，就找些不痛不痒的地方改改，应付了事；现在却不一样了，每天下班都把稿子带回家，趴在桌上改到半夜，连孙柔嘉催他睡觉，他都说“再改改，多改一篇，就能多拿点稿费，给你和孩子买好吃的”。孙柔嘉看在眼里，心里又暖又疼。她不让方鸿渐干家务，为了省钱她把家里的老妈子也辞了。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做早饭，晚上等他回来，桌上总有热乎的饭菜。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上也多了些血色，以前总挂在脸上的愁容，也换成了浅浅的笑意。方鸿渐每次下班回来，一进门就先摸她的肚子，听孩子的动静，虽然还听不到什么，他却乐此不疲。“你说，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晚上躺在床上，孙柔嘉靠在方鸿渐怀里，轻声问。“男孩女孩都好，”方鸿渐摸着她的肚子，笑得像个傻子，“要是男孩，就教他读书写字，将来考个好大学，可别像我一样，混了个假文凭；要是女孩，就把她宠成公主，给她买好看的裙子，不让她受委屈。

”孙柔嘉笑着打了他一下：“就你会说好听的，将来孩子出生了，你要是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可饶不了你。”“放心，”方鸿渐把她搂得更紧，“我一定好好努力，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方鸿渐在报社拼死拼活改稿子，稿费却没涨多少，主编总说“再等等，你也知道现在是国难时期，等报社效益好了，就给你涨薪水”，可这“等等”，一等就是好几个月。房租要交，水电费要交，孙柔嘉怀孕后需要补充营养，鸡蛋、牛奶都得花钱，方鸿渐手里的钱总是紧巴巴的，有时候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有一次，孙柔嘉想吃苹果，方鸿渐去水果店，问了问价格，苹果要五毛钱一斤，他摸了摸口袋，只有三毛钱，只好买了几个橘子回来。

孙柔嘉见他没买苹果，也没问，只剥了个橘子递给他：“橘子也挺甜的，我爱吃。

”方鸿渐接过橘子，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的难受。他想起以前在欧洲留学时，虽然没钱，却还能偶尔买个蛋糕尝尝，现在连老婆想吃个苹果都买不起，心里又愧又恨——恨自己没本事，恨这日子过得太憋屈。到了孕晚期，孙柔嘉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头晕恶心，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医生说她体质弱，孩子又有点大，建议提前住院待产，可住院要交押金，方鸿渐跑遍了所有认识的人，才借到了一点钱，勉强把孙柔嘉送进了医院。住院的日子里，方鸿渐每天下班就往医院跑，给孙柔嘉擦身、喂饭，晚上就趴在病床边睡觉。孙柔嘉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心里疼得慌：“鸿渐，你别这么累，我自己能行。”“不累，”方鸿渐握着她的手，笑得勉强，“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就好了。”孙柔嘉进产房那天，方鸿渐在外面等了整整五个小时，从早上等到下午，心里像揣着个兔子，跳得厉害。

他听着产房里传来的孙柔嘉的惨叫声，心都揪在了一起，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祈祷她们母子平安。突然，产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脸色凝重：“谁是孙柔嘉的家属？”方鸿渐连忙跑过去：“我是，我是她丈夫，怎么样了？

我老婆和孩子还好吗？”“产妇难产，”护士的声音冷冰冰的，“现在情况危急，需要家属签字，是保大还是保小？”“保大！当然是保大！”方鸿渐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手里的笔抖得厉害，签名字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写歪了，“护士，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老婆，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只要你们救她。”护士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产房。

方鸿渐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他想起和孙柔嘉结婚以来的点点滴滴，想起她吵着要吃烤红薯的样子，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说要好好过日子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又过了一个小时，产房的门再次打开，这次走出来的是医生。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产妇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孩子……孩子也没保住。”方鸿渐猛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老婆呢？我的孩子呢？

你们不是说会尽力的吗？怎么会这样？”“我们真的尽力了，”医生叹了口气，“你还是进去看看她吧，别太激动。”方鸿渐走进产房，孙柔嘉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闭着，再也不会睁开了。她的手还保持着抓着什么的姿势，像是在找他的手。方鸿渐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温度。

“柔嘉，我来了，”方鸿渐的声音哽咽着，“你怎么不等我？你不是说要和我好好过日子吗？

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他趴在病床边，哭得像个孩子，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都流干了，才被护士扶起来。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打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无家可归。孙柔嘉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只有几个亲戚和赵辛楣来了。赵辛楣看着方鸿渐憔悴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拍了拍他的肩膀：“鸿渐，节哀顺变，日子还得过下去。”方鸿渐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孙柔嘉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温柔，可这温柔，再也见不到了。他想起以前总觉得婚姻是座城，想逃出去，可现在，城塌了，他却连逃的地方都没有了。三葬礼过后，方鸿渐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

房子里还留着孙柔嘉的痕迹，她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沙发上，她用过的杯子还在茶几上，她买的暖手宝还插在插座上，可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方鸿渐每天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孙柔嘉的照片，要么就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饿了就泡碗面，渴了就喝口凉水，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屋子里到处都是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他不敢想孙柔嘉，一想就心疼得厉害，可又控制不住地想，想她的笑，想她的哭，想她的一切。有一次，他在抽屉里找到孙柔嘉藏起来的私房钱，只有几块钱，用手帕包着，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鸿渐买烟”。方鸿渐看着纸条，眼泪又掉了下来——孙柔嘉总说他抽烟不好，不让他抽，可还是偷偷给他藏了买烟的钱。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废物，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连她小小的心愿都满足不了。他甚至想过死，想去找孙柔嘉，可每次拿起刀子，又想起孙柔嘉说过“要好好过日子”，心里又犹豫了——他要是死了，孙柔嘉在地下也不会安心的。就在方鸿渐浑浑噩噩的时候，赵辛楣找上门来了。

他敲了半天门，方鸿渐才慢吞吞地开了门。赵辛楣一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