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裹挟着绝望灌入口鼻，肺叶像被烈火灼烧般剧痛。沈清璃的意识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最后清晰的记忆是庶妹沈清婉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和背后猛然推出的、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手。

“姐姐，别怪我。”轻柔的嗓音带着淬毒的恶意，“你占了嫡女之位太久，也该让贤了。瑾瑜哥哥的心，从来都在我这儿。”

还有她那位好继母，泪光盈盈地对父亲说：“清璃怕是失足落水了……可怜的孩子，终究没这个福分。”而她那曾经视她如明珠的父亲，只是疲惫地挥挥手：“既如此，便好生安葬了吧，莫要声张，坏了府中清誉。”

最后，是她的夫君，她倾尽家族之力辅佐上位的三皇子赵瑾瑜，冷漠地站在她的坟前，对着沈清婉温言软语：“婉儿的秘密，绝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既撞破，便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恨意如毒藤般缠绕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不甘心！她好恨！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她定要这些负她、欺她、害她之人，血债血偿！

……

剧烈的呛咳声撕裂了喉咙，沈清璃猛地睁开了眼睛。

预想中的阴曹地府并未出现，入眼是熟悉的撒花软烟罗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从前最喜欢的冷梅香。触手所及，是柔软光滑的云锦丝被。

“小姐！您终于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沈清璃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一张满是焦急的圆圆脸蛋。

“……云苓？”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眼前的小姑娘，分明是她未出嫁时的大丫鬟云苓！可云苓早在三年前，因为被她牵连，被继母柳氏寻了个错处，活活打死了！

怎么会……

沈清璃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紫檀木雕花梳妆台，菱花铜镜，碧纱橱，多宝阁上摆着她收集的各式玉器珍玩……这里分明是她未出阁前在沈国公府的闺房“琉璃阁”！

她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眉眼精致，唇瓣虽无血色，却饱满如樱。最重要的是，这张脸稚嫩无比，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额角光洁，还没有后来为赵瑾瑜挡箭留下的那道疤痕。

这不是梦？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痛感清晰传来。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落水之后、一切悲剧尚未真正开始的时候！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云苓担心地看着她怪异的行为，连忙拿起一件披风给她披上，“您昏迷了两天两夜，可吓死奴婢了！大夫说您寒气入体，得好好静养。”

“落水……我昏迷了两日？”沈清璃抓住云苓的手，指尖冰凉。

“是啊小姐，那日在花园荷花池边，您不小心失足落水了……”云苓小心翼翼地说着，眼神却有些闪烁。

失足？

沈清璃心中冷笑，眼底划过一丝彻骨的寒芒。

是了，就是这次落水。前世她醒来后，继母柳氏和庶妹沈清婉也是这般说辞，她当时虽觉蹊跷，却因性子单纯，未曾深想，只当真是自己不小心。如今看来，这场“意外”不过是她们母女精心策划的谋杀未遂！

她们那么早就容不下她了么？就因为她嫡女的身份，挡了沈清婉攀附权贵的路？还是因为……赵瑾瑜？

是了，此时她已与三皇子赵瑾瑜订下婚约。赵瑾瑜虽非嫡出，但才华出众，很得圣心，是储君的有力竞争者。沈清婉定然是早已暗中倾心于他，才会迫不及待地对自己下手。

前世她落水后身体受损，病弱了许久，而沈清婉则趁机以“照顾姐姐”为名，频繁出入三皇子府，与赵瑾瑜暗通曲款。现在想来，只怕她落水时，赵瑾瑜即便不是主谋，也乐见其成！他需要的从来都是沈家的势力，至于嫡女是她沈清璃还是沈清婉，并无区别，甚至更好掌控的沈清婉更合他意。

好，很好。

父亲的无情，继母的伪善，庶妹的狠毒，未婚夫的算计……这一笔笔血债，她记得清清楚楚。

苍天有眼，让她重活一世！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被亲情爱情蒙蔽双眼、任人摆布的愚蠢嫡女。那些曾经将她推向深渊的“亲人”、“爱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要亲眼看着他们失去最在意的东西：权势、地位、名誉、爱情……将他们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

“小姐，您……您的眼神好吓人……”云苓被沈清璃眼中那瞬间迸发的冰冷恨意吓得一哆嗦。

沈清璃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需要隐忍。

她轻轻拍了拍云苓的手背，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无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有些魇着了。云苓，我饿了，去小厨房给我拿些点心来吧，要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这是她前世最喜欢的点心。她记得落水醒来后，因口中苦涩，格外想吃点甜的，但柳氏却以“病中需清淡”为由，只许她喝白粥。如今想来，不过是变着法儿的磋磨她。

云苓闻言，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小姐，夫人吩咐了，您病体未愈，饮食要格外清淡，那些甜腻的糕点怕是……”

“夫人？”沈清璃微微挑眉，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在这琉璃阁，我的话，不如夫人的话管用么？”

云苓一怔，惊讶地抬头看向自家小姐。小姐落水醒来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从前小姐虽也是嫡女，但因夫人早逝，性子有些软和，对继母柳氏更是多有敬重，几乎言听计从。今日竟会为了点心反驳夫人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小姐，眼神虽然冷了些，却让人莫名感到安心和信服。

“是！奴婢这就去！”云苓不再犹豫，福了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支开了云苓，沈清璃靠在床头，缓缓闭上眼，开始梳理纷乱的记忆和思绪。

现在是承平十三年秋，她刚满十五岁。母亲在她十岁时病逝，父亲沈国公沈弘不久便扶正了原来的贵妾柳氏。柳氏表面慈和，对她这个原配嫡女“关怀备至”，实则捧杀纵容，将她养得不知世事，性子也越发骄纵单纯，在京中贵女中风评并不好。

而庶妹沈清婉，只比她小三个月，却以温柔善良、才华横溢闻名京城，是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多么讽刺！

父亲沈弘，看重家族利益远胜过父女亲情。在他眼中，女儿不过是用来巩固权势、攀附皇家的工具。

至于赵瑾瑜……那个她前世倾尽所有去爱慕、去辅佐的男人，最终赐给她和她的孩子一杯毒酒的男人……沈清璃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般的恨意。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嫁入皇家，绝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垫脚石！

她的仇，要一步一步报。她的债，要一笔一笔讨！

首先，就从这次落水开始。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娇柔的嗓音。

“姐姐可是醒了？我和母亲听说姐姐醒了，特意来看望姐姐。”

声音温婉动听，满是关切。

沈清璃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潜藏着冰冷的旋涡。

来了。

她的好继母，好妹妹。

戏，开场了。

门帘轻动，伴随着一阵馥郁的香风，两个人影相携而入。

走在前面的正是如今的沈国公夫人柳氏。她身着藕荷色缠枝莲纹缎面对襟褙子，下系月白百褶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慈爱。若非沈清璃早已看清她那慈祥面具下的蛇蝎心肠，几乎又要被这完美的表演所欺骗。

紧随其后的，便是她那好庶妹沈清婉。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衬得她身姿柔弱，我见犹怜。她手中还端着一只小巧的白玉盅，脸上写满了真挚的关切。

“璃儿，我的儿，你可算醒了！”柳氏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就想来握沈清璃的手，语气哽咽，“这两日可把母亲担心坏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生母啊！”

沈清璃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被中，避开了她的触碰，只微微垂下眼睫，声音虚弱却清晰：“劳烦母亲和妹妹挂心了，是清璃不好，自己不担心，累得大家担忧。”

她的反应让柳氏和沈清婉皆是一愣。

按照沈清璃以往的性子，此刻要么会委屈地扑进柳氏怀里哭泣，要么会因身体不适而发脾气抱怨。如此平静疏离，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冷意的反应，是她们从未见过的。

柳氏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疑虑，但面上立刻又堆满了心疼：“说的什么傻话，都是一家人，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你身子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大夫说了，寒气侵体，最是伤身，定要好好将养一阵子。”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清璃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多谢母亲关怀，女儿觉得还好，只是浑身无力，头也有些昏沉。”沈清璃轻声回应，语气挑不出一丝错处，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沈清婉适时地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白玉盅放在床头小几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姐姐受了这么大的罪，妹妹心里真是……恨不能替姐姐受了。这是妹妹亲手熬的燕窝粥，用文火慢炖了两个时辰，最是滋补不过，姐姐用一些吧？”

她说着，拿起银匙，便要亲自喂给沈清璃。

沈清璃的目光落在那盅燕窝粥上。前世，她便是被这番“姐妹情深”所打动，毫无防备地吃下了她送来的所有东西。后来才知，那燕窝里被悄悄加了性极寒凉的东西，与她落水后的病症相冲，生生拖垮了她的根基，让她落下畏寒咳血的病根，常年缠绵病榻，也为日后“病逝”埋下了伏笔。

好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妹妹！

沈清璃抬起眼，看向沈清婉。她的目光很静，却像能穿透人心，让沈清婉没来由地心尖一颤，举着银匙的手微微顿住。

“妹妹有心了。”沈清璃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只是我刚醒，实在没什么胃口，看到这油腻之物，反而有些恶心反胃。先放着吧，待我缓一缓再用。”

她直接拒绝了！

沈清婉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求助似的看向柳氏。

柳氏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看来，温声道：“婉丫头也是一片好心。璃儿，你两日未进食，空着肚子更伤身，多少用一些吧？不然你父亲问起来，还以为是我这做母亲的照顾不周。”

又拿父亲来压她。前世她最怕的就是父亲失望，柳氏总是能轻易拿捏住这一点。

若是从前，沈清璃此刻定然会妥协。

但现在……

沈清璃轻轻抬手抵住额角，露出极为疲惫痛苦的神色，声音更加气若游丝：“母亲，女儿真的吃不下，强咽下去只怕立刻就要吐出来，反而更伤身子。父亲若是问起，女儿自会说明是自身肠胃不适，与母亲无关。母亲和妹妹若没有别的事，女儿想再歇息片刻……”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柳氏和沈清婉彻底愣住了。眼前的沈清璃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哭闹，不再抱怨，甚至不再轻易被她们的话语左右。这种平静的、疏远的、甚至带着一丝无形压迫感的拒绝，让她们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和表演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柳氏眼底的疑虑更深，但沈清璃句句在理，又摆出极度不适的模样，她若再强行逼迫，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她只得勉强维持着慈母面容，替沈清璃掖了掖被角：“既如此，你便好生歇着。这燕窝粥就放在这儿，你想用了再让丫鬟热一热。缺什么短什么，立刻派人去告诉我。”

“是，多谢母亲。”沈清璃闭上眼，不再看她们。

柳氏给沈清婉使了个眼色，母女二人带着一肚子惊疑和算计，悻悻离去。

听到脚步声远去，沈清璃才重新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寒。

这只是开始。

她看了一眼那盅依旧温热的燕窝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云苓。”她轻声唤道。

刚刚取了点心回来的云苓立刻应声而入：“小姐，点心拿来了……呀，夫人和二小姐来过了？”她看到桌上的燕窝粥。

“嗯。”沈清璃示意她将点心放下，那碟精致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把这盅燕窝粥，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倒了。”

云苓吃了一惊：“倒了？小姐，这……这可是上好的血燕……”

“我说到了。”沈清璃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以后二小姐送来的任何吃食，一律找借口推掉，推不掉的就悄悄处理掉，明白吗？”

云苓看着小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虽然疑惑，却莫名生出一股信服之力，重重点头：“是，奴婢明白了！”

沈清璃拿起一块栗粉糕，轻轻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口中化开，温暖而真实。

她回来了。

带着地狱归来的恨意和洞悉先机的冷静。

柳氏，沈清婉，沈弘，赵瑾瑜……你们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她细细品味着糕点的甜香，仿佛那是对未来复仇盛宴的一次微小预演。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涅槃重生，修罗归来。

这场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