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戌时·熄火令酉时末刻，窑火将熄。官府的锣声像钝刀刮过城头，嘶哑地吼着最后一道命令：“全城——熄火——！违令者——斩——！

”声音撞进南宋嘉定城这座军器监的最后一座院子里，被呼啸的北风撕碎，砸在沈煅心单薄的脊背上。她没回头，手里的长钳稳稳夹着一块快要成形的铁条，把它重新按进眼前那簇倔强跳动的火焰里。风箱是哑叔在拉。

这个瘸腿的老杂役像焊在了风箱柄上，沉默得如同墙角堆放的废铁。每一次推拉，炉膛里的火舌就猛地舔舐一下空气，发出一种饥饿的、呜咽般的轰鸣，把他额头上滚落的汗珠瞬间蒸成白汽。“呜——嗡——”是元军投石机的配重锤砸下的声音。

紧接着，地皮一颤，东南角传来房屋倒塌的轰响和隐约的哭喊。沈煅心的虎口早就震裂了，血渍混着煤灰，在钳柄上留下深褐色的纹路。但她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也在跟着那投石机的节奏一起嗡鸣。这座城，和她手里的这块铁一样，正在被看不见的巨锤反复捶打，不知下一秒是会崩裂，还是被锻成另一种形状。

“……没指望了，都没指望了……”看守军器监的老卒胡大缩在门廊的阴影里，抱着他那把豁了口的旧刀，一遍遍地嘟囔。他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气，试图浸透院子里每一寸滚烫的空气。“匠跑光了，炭也要没了，你这点火星子，还能顶什么事……等鞑子进来，全是个死……”沈煅心终于动了。她猛地抽出铁条，毫不犹豫地将其砸向砧板。“当——！”一声爆响，压过了所有远处的喧嚣和近处的哀叹。

灼热的铁星子像被惊起的怒萤，四溅飞散。胡老卒被骇得噤了声。哑叔拉风箱的手顿了一瞬，旋即以更快的节奏推动起来。火焰陡然拔高，几乎要燎到沈煅心被汗水浸透的鬓角。

她就在这片炽热的光亮里抬起头，目光掠过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破损兵甲，掠过胡老卒惊恐的脸，最终定定地看向监牢大门的方向。她的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凶狠的专注——像一头守护着最后幼崽的母狼。

就在这一刻——“砰！”院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七八个半大的少年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带进一股血腥气和深秋的寒气。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脸上混着泥和血，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为首的那个年纪稍长，不过十五六岁，喘着粗气，视线飞快地扫过空荡荡的工棚、将熄的炉火，最后定格在沈煅心——这个唯一还站着干活的人身上。他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块黑黢黢的东西，双手捧着，递到沈煅心面前。那是一块粗铁，品质极劣，却被他擦得干干净净。“阿姐，”少年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鞑子要上城墙了……城里没人了……轮到我、我们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同样稚嫩却坚毅的面孔。“能为我们……打把刀吗？”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却更重了。“……就像，岳家军那样的刀。

”“我们得像岳家军那样战死。”风声、胡老卒的抽气声、遥远的厮杀声，在这一刻忽然都消失了。院子里只剩下炉火不甘的噼啪声，和少年们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的压力、恐惧、时代的重量，仿佛都凝结在了这块粗铁之上，沉甸甸地压向沈煅心。

她看着那块铁，又看看少年们眼中那簇赴死的、微弱却纯粹的火光。然后，她伸出手。

那只布满灼痕和老茧、却稳定无比的手，一把抓住了那块冰冷的铁。铁块的寒意刺入掌心，却反而激得她血液里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彻底燃烧起来伤官发力。“好。”她转身，将铁块直接扔进炉膛最中心，火焰猛地一暗，随即贪婪地包裹上去。“我给你们打。

”2 亥时·集材沈煅心扔进炉膛的那块粗铁，像一块沉默的顽冰，贪婪地吸噬着本就不多的热量。炉火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胡闹！简直是胡闹！

”胡老卒猛地从阴影里窜起来，指着那炉子，手指尖都在抖，“这……这等的废铁！

打锄头都嫌脆！你想用它打岳家军的刀？丫头，你疯魔了不成！”沈煅心没理他。

她的全部心神已经焊在了那块铁上。 长钳将其翻动，目光扫过表面，心里骤然一沉。

这铁杂质极多，气孔遍布，莫说承受劈砍，恐怕第一锤下去就要开裂。“炭。

” 她吐出第一个字，声音嘶哑，不容置疑。胡老卒还在喋喋不休：“炭？哪还有炭！

好炭早被大匠们带走了！就剩这点碎渣子，够烧壶水都不易……”哑叔已经动了。

他沉默地走到院角，拖来那个几乎见底的炭筐，里面只剩下些零碎的、掺杂着太多石块的劣炭。不够。 沈煅心眉头锁死。火候是锻刀的魂，魂散了，一切都是空谈。“哐当——”一声金属砸地的闷响打断了她。是那个为首的少年。

他把自己身上那副破烂的皮甲褪了下来，扔到炭筐旁。紧接着，是第二个少年扔过来一顶凹陷的铁盔，第三个……七八个少年，为“铁”的东西都丢了过来——残破的护心镜、断裂的匕首、甚至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铁扣。

一堆废铜烂铁，在火光下泛着卑微却决绝的光。胡老卒看着那堆“垃圾”，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又缩回了他的阴影里。

沈煅心的目光掠过那些物事，最终定格在炭筐。她忽然蹲下身，伸手拨开表层的劣炭，底部几块颜色更深、质地更密的遗存——那是她父亲生前偷偷藏下的、仅余的几块松烟墨炭，火旺耐烧，是锻刀的上品。希望微燃。但最大的问题依旧横亘于前——无好铁。用那些杂铁，绝无可能锻出能上战场的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这个小小的院落。

就在这时，一直缩着的胡老卒忽然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妈的……妈的！

老子守这破院子守了三十年，临了还要陪你们这群小崽子发疯！”他一边骂，一边踉跄着冲进旁边早已搬空的库房。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巨响，夹杂着他不干不净的咒骂。片刻后，他吭哧吭哧地拖着一个沉甸甸、裹满油泥的长条布包走了出来。“砰！

”布包被他重重摔在沈煅心面前，灰尘四溅。“拿去！”他扭过头，似乎不忍看那东西，声音却透着一股狠劲，“老子私藏了半辈子……本想留着换棺材本的……百炼的镔铁！

真正的西域好货！便宜你们这帮找死的了！”沈煅心瞳孔骤缩。她迅速解开油布，一抹幽暗的、带着独特云纹的金属光泽暴露在火光下。

密度、色泽、触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核心的材料，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这个看似最悲观怯懦的老卒解决了。她猛地抬头看向胡老卒。老头却只是背对着她，胡乱地挥挥手，声音闷闷的：“……看什么看！快打！打不好……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锤。” 沈煅心压下翻涌的情绪，吐出第二个字。

哑叔立刻将一柄最大的锻锤递到她手边。但她摇了摇头，目光却投向工棚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静静放着一柄旧锤。锤头明显小一号，木柄却被磨得温润如玉，那是她父亲早年为她启蒙时亲手为她制的……也是她后来被禁止再碰的“玩物”。

哑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随即沉默地走过去，将那柄小锤拿起，郑重地递给她。

锤柄入手瞬间，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契合感传来。沈煅心深吸一口气，将那块珍贵的镔铁夹起，置于砧上。她看向哑叔。哑叔重重一点头，全身肌肉绷紧，猛地拉动风箱！“呼——轰——！

”松烟墨炭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烈焰如同苏醒的怒龙，腾起丈高，将那块镔铁彻底吞没！

沈煅心高举父亲留下的小锤，对准那烧得赤红的铁块，用尽全身力气，砸下了第一锤！

“当——！！！”清越的撞击声，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瞬间压过了城外所有的轰鸣。

3 子时·淬心“当！”“当！”“当！”沈煅心的小锤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砸在烧红的镔铁上，溅起一蓬耀眼的火星。那声音不再清越，反而变得沉闷、滞涩，像是锤打在一块坚不可摧的顽石上。不对劲。她已经反复锻打了数十次，那块被胡老卒视若珍宝的西域镔铁，却始终拒而不融。铁芯深处仿佛盘踞着一股冰冷的傲慢，抗拒着火焰的亲吻与锤击的规训。每一次捶打，只能让它表面略微变形，根本无法摺叠渗透，更别提去除杂质、均匀材质。汗水淌进她的眼睛，刺得生疼。炉火仍在燃烧，但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正从铁块深处反噬而来。“……看吧！我就说！

”胡老卒的声音又带上了那种令人烦躁的悲观，“这玩意邪性！根本打不动！白费力气！

”沈煅心咬紧牙关，再次将铁块投入炉中，示意哑叔加大风力。火焰咆哮着再次包裹住它，烧得通红，甚至微微发白。取出，再锻。“铿——嚓！”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崩裂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