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你一定要成为人间的又一座山啊。”

那声音沉甸甸的，仿佛将整片天地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稚嫩的肩头。

涂山心里直犯嘀咕：大叔，我才多大？这担子也太沉了，我还想多玩几年呢！

他下意识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可眼前的身影却像水中的倒影，迅速模糊、消散。

唰！

刺目的金光毫无预兆地当头罩下，逼得他紧闭双眼。

再睁眼时，周遭已是云海翻腾、仙气缭绕的金銮殿。

两侧伫立着凡人耳熟能详的仙家神祗，近在咫尺，却又透着难以逾越的疏离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檀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狩妖司巡狩涂山听令，即日起下凡巡山，为期一百零八载，不得延误。”

一道冰冷、毫无波澜的敕令自头顶上方传来，如同金石交击，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涂山单膝跪地，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从心底窜起——他想抬头！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仿佛灵魂抽离，正冷静地审视着这不合时宜的渴望。

他想看看那位高踞神座无数岁月的玉帝，究竟是何模样。

但他不能。

师父赵离若，那位威震三界的“伏妖大圣”，曾严厉告诫：玉帝真容，凡人不可直视，否则神智将遭重创，轻则痴傻，重则魂飞魄散。

涂山却有些腹诽：玉帝不也是从凡人一步步修上去的？看一眼脸就能让人疯？不至于吧？

况且，他侧耳细听，四周那些被凡人奉若神明、被师父形容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们，此刻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那嗡嗡的低语声，那偶尔泄露出的、带着烟火气的只言片语，那氛围……简直像极了人间市井茶馆里的闲谈，哪里还有半分仙家气度？

看来，那位高高在上的存在，或许真没师父说的那么可怕。

嗡——！

念头刚起，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

金殿、仙神、祥云……一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晃动、破碎！

吼——！！！

腥风扑面！

一张铁青狰狞、獠牙外翻的丑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炸雷般的咆哮震得涂山耳膜生疼，气血翻涌：

“你就是狩妖司的天才？哈哈，让爷爷掂量掂量！吃我一戟——”

呜——！

乌沉沉的方天画戟撕裂空气，带着万钧之力，当头劈落！劲风压顶，涂山头皮瞬间炸开！

几乎是本能！

他手腕一翻，一柄似剑非剑、通体暗灰、布满玄奥符文的器物已握在手中——打妖鞭！狩妖司巡狩的制式法器，专克妖邪！

锵——！！！

鞭身与戟刃狠狠相撞！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肉眼可见的灰黑色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卷起地上的尘埃！

直到此刻，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濒死的惨嚎声、妖魔的嘶吼声……才像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涂山耳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已不在金銮殿！

环顾四周，身披银甲、面容坚毅却染满血污的是天兵天将；而那些面目扭曲、凶煞毕露、散发着冲天妖气魔焰的……

涂山瞳孔骤缩：非魔即妖！密密麻麻，如潮水般涌来！

南天门！天庭的门户重地，怎会被攻破至此？！

狩妖司奉天庭之命镇守人间，千年来一百零八座镇妖塔矗立九州，锁妖气，镇邪氛，群妖俯首！从黄帝至今，从未有失！

师父“伏妖大圣”赵离若执掌狩妖司后，更是迎来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他座下三十五位师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修为精深，有他们在，人间固若金汤！

涂山作为师父的关门弟子，天赋卓绝，这次所谓的“巡山”，在他原本的盘算里，不过是拿着天庭的俸禄，花一百零八年悠哉游哉地“巡视”一遍那一百零八处镇妖塔所在地的——悠长假期罢了！

眼前这尸山血海、仙神陨落、妖魔肆虐的地狱景象，瞬间击碎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妖族都打到南天门了！人间还能太平？！

涂山不敢深想那将是何等惨烈的景象！凡人城池化为焦土？镇妖塔崩塌？亿万生灵涂炭？

为什么？！他只是来天庭送个旨，感觉不过一日，人间竟已过去十年？！

这十年发生了什么？！

凡人的军队呢？那些号称能毁天灭地的热武器呢？难道在妖魔面前不堪一击？

还有狩妖司！师父和师兄们呢？！难道都在袖手旁观？！人间到底怎么了？！

巨大的困惑和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呜——！

刺耳的破空声将他猛地拉回现实！思考虽久，现实不过一瞬！

涂山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猛地一低头！

呼！

方天画戟擦着他头顶的发髻扫过！发簪崩飞，青丝狂舞！

他手腕急抖，打妖鞭化作一道刁钻的灰色残影，带着破邪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抽在对方腰腹的妖力节点上！

“嗷——！”那妖物发出一声凄厉痛嚎，庞大的身躯踉跄着向后跌退，妖气瞬间紊乱！

涂山如猎豹般揉身扑上！

打妖鞭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鞭影翻飞，啪！啪！啪！

每一次抽击都精准地落在妖物的关节、窍穴、妖丹所在！

不过三五回合，方才还叫嚣着要掂量他的妖物，已浑身焦黑，冒着青烟，连现出原形的机会都没有，轰然倒地，化作一滩污血！

对付这种货色，几回合拿不下，他这狩妖司百年不遇的天才名头，就真成笑话了。

涂山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迅速扫视战场。

仓促应战的天兵天将明显处于劣势！

和平太久，南天门守卫本就稀疏，面对如潮水般源源不绝、悍不畏死的妖军，援兵又迟迟未至，败象已露！

短短片刻，涂山已看到数道银甲身影在妖潮中倒下，瞬间被猩红与惨绿的妖影吞没，只留下几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吼——！！！

一声震得人气血翻腾、肝胆欲裂的恐怖虎啸炸响！腥风大作！

一头三层楼高的吊睛白额巨虎凭空跃出！

它獠牙如戟，滴落着腐蚀性的涎液，铜铃般的巨眼死死锁定了涂山！妖气冲天，赫然是头大妖！

涂山皱眉掩鼻，被那腥臭熏得几欲作呕，尚未辨清这虎妖的具体根脚，新的敌人已嘶吼着从侧面扑到眼前！利爪带着恶风，直掏心窝！

战斗！无休无止的战斗！

不知过了多久，涂山视野里已看不到任何银甲的反光。

他被数不清的、形态各异的妖物彻底淹没！

打妖鞭机械地抬起、落下，每一次挥动都带走一片妖血碎肉，但涌上来的更多！

呼哧…呼哧…

涂山剧烈喘息着，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挥鞭都像在拖动山岳，灵力几近枯竭！

汗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渐渐地，涂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仿佛飘离了这具沉重、疲惫、伤痕累累的躯壳，冷漠地悬在半空，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原本清秀模样的少年，在无穷无尽的妖潮中徒劳地挣扎、挥鞭、格挡……像暴风雨中随时会倾覆的一叶扁舟。

终于！

呜——！

一只覆盖着厚重鳞甲、足有磨盘大小的恐怖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拍下！速度太快，角度太毒！

“噗——！！！”

涂山如断线风筝般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整个人倒飞出去！

腥热的液体堵住了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世界仿佛在旋转、褪色。

眼看无数双猩红的眼睛闪烁着贪婪嗜血的光芒，无数张淌着涎液的利口，无数只挥舞的利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疯狂地扑向这顿唾手可得的“美餐”——

铮——！

一道清冷如月、晶莹剔透的银蓝色剑光，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

剑光如弧，横扫而过！所过之处，空气仿佛被冻结，留下道道冰晶轨迹！

嗤嗤嗤！

触及剑芒的妖物，无论皮毛鳞甲多么坚韧，皆感一股刺骨寒意瞬间侵入骨髓，锐利无匹的剑意透体而过！

惊骇欲绝的怪叫声中，它们如同被滚烫烙铁烫到的野兽，纷纷怪叫着、惊恐万状地向后退去，竟硬生生在汹涌的妖潮中清出了一片空地！

涂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开沉重如山的眼皮。

一个挺拔如松、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的背影，傲然挡在了他与那嗜血妖潮之间。

那背影，无比熟悉！

“师……师兄……”

他气若游丝地呢喃，心中涌起绝处逢生的狂喜和依赖。

那背影没有回头，清朗如玉磬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传入涂山耳中：“他是我宁玉的师弟，要死——”

话音未落！

嗡——！！！

一道比之前那道剑光耀眼百倍、冰冷百倍的极致寒光骤然爆发！

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迅疾，瞬间吞噬了涂山的全部视野！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冻结灵魂的银蓝！

涂山错愕地低头。

只觉心口一凉。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连思维都能冻结的极致寒意，从心口处迅速弥漫开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所有的痛楚、疲惫、疑惑……都在这一刻被冻结、粉碎！

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渊渟岳峙的宁玉缓缓收剑入鞘，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地看着涂山软倒在地，生机断绝。

他接着方才的话，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对着虚空下令，声音依旧清冷：

“送回人间，埋在狩妖司旧址。算是我这师兄，给他最后的体面。”

“遵命！”

虚空中传来一声恭敬而毫无波澜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