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现代人投资，先得学会一套相面术——不是相人，是相数据。数字要圆润如十五的月亮，最好能像慈禧太后的夜明珠，夜里自己会发光。李维先生便是这般人物，他的投资公司唤作“数字王国”，办公室里挂的不是山水画，而是幅用3D打印的年度增长率曲线图，蜿蜒曲折好似华容道，专门拦截那些没有带足干粮的创业曹操。这日午后，陈岩抱着他的铁骨铮铮的“宝贝”走进数字王国，活像中世纪骑士牵着匹机械马。

他那外骨骼机器人穿着时，人便成了半机械的蜈蚣，多出许多腿脚力气，原是给景区里爬不动山的游人借力用的。 idea idea这词，如今是创业界的通关文牒，不说上几句洋文，显不出与国际接轨的诚意虽好，可惜在李维先生眼里，不过是个高级拐杖，值不得许多银两。“陈先生的BP，”李维用两根手指拈着商业计划书，仿佛捏着隔夜的油条，“倒是很有些……复古气息。

”陈岩愣了愣：“我们测算过，全国5A级景区每年有......”“TAM总可用市场三十二亿，SAM可服务市场十七亿，SOM可获得市场五亿。”李维的助手流利地接话，眼睛盯着平板电脑，仿佛那是个水晶球，已经照见了未来所有钱财往来。

李维微笑：“数据是漂亮，可惜像杨贵妃的画像，美则美矣，摸不着。”他忽然向前倾身，“你们项目的网络效应在哪里？莫非一个游客穿了贵公司的铁衣，就能召唤另一个游客也来穿？这是西游记里的连环洞么？”会议室里响起礼貌的窃笑。

陈岩的脸红得像景区的门票，他的项目本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偏要披上互联网的袈裟跳舞。

原来这商业计划书如今是创业者的八股文，要起承转合，要有对标企业——美国的亚马逊，中国的孙悟空，总之要能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陈岩老老实实写“解决老年人登山难”，在李维看来简直是拿着金碗讨饭。“估值一点二亿？”李维的眉毛挑成问号，“依据呢？

”陈岩掰着手指头算：“每台成本四千，日租金一百，景区分成两成......”“传统！

”李维的判词像惊堂木，“太传统！你要说这是智能可穿戴设备，是元宇宙入口，是人工智能线下交互场景！要说用户穿了你的机器，爬的不是山，是数字孪生的山，每一步都踩在区块链上，能挖出NFT来！”陈岩听得目瞪口呆，疑心自己不是来融资，是来西天取经，路上遇见了新潮的妖怪。李维最后说：“回去把故事重讲一遍。

要让人看见十倍增长可能，看见病毒式传播，看见……看见一种宗教！

”他说话时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已经看见数据像香火般袅袅升起。

陈岩抱着他的铁衣走出大厦，太阳照在玻璃幕墙上，折出七色光。他想，这大约就是投资人眼里的彩虹——尽头有没有金子不知道，但人人都说那里有。

陈岩的导师王教授，是位退休的工程学先生，听说此事后哈哈大笑：“当年我教学生造拖拉机，现在倒要学造永动机了。

”他约陈岩到香山见面，说要实地检验这铁衣的成色。那日秋高气爽，红叶烂漫得像打翻了胭脂铺。王教授穿上外骨骼，活像战国时的铁甲武士重生，走了几步便惊叹：“妙极！这岂不是给老头子装了副机械关节？”他们登山时，遇见个气咻咻的胖绅士，汗出如浆，仿佛整个人都要化在山道上。陈岩忙推广他的机器，那绅士瞪眼道：“什么铁衣铁甲，我花钱是来享福，不是来当变形金刚的！

”王教授却道：“您试试便知，这好比请了八抬大轿，还是电动的。”果然那绅士穿上后，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便超出老远，还在山顶发了九宫格朋友圈，配文“科技改变生活”，下面点赞迅速堆起如攒动的香头。下得山来，王教授说：“投资人都像在雨里走路的人，宁可挤在一把破伞下，也不愿相信天会晴。你这项目好比是造雨衣的，偏要你说能预报天气。

”陈岩苦笑：“他们还要我能人工降雨。”王教授从怀里掏出支票本：“我投了。

知道为什么？”他指指山上下来的人，“你看那胖子，方才还要死要活，现在神气得像刚下了蛋的母鸡。这世上什么数据能衡量人的欢喜？

”陈岩用王教授的钱在景区设了个租赁点，起初生意清淡得像晚秋的蝉鸣。

转机来自一群网红，她们原本是来拍红叶的，看见这铁衣觉得新奇，穿上后拍视频，标题叫“机械仙女登山记”，一下子传播开去。有趣的是，租用的不只是老年人，还有许多年轻人——不为省力，为的是那种“赛博登山”的新鲜感。

他们在小红书、抖音上分享，有的配上科幻音乐，有的做成机甲动漫，竟形成种亚文化。

数据像春天的溪水，自己涨了起来。李维的助理注意到这些UGC用户生成内容，报告上去。李维起初不以为意：“昙花一现的网红效应。”但数据持续上涨，他坐不住了，亲自去景区考察。只见租赁点前排起长队，游客们穿着外骨骼，走起来铿锵作响，整个山头仿佛成了机甲部队的演练场。一个小孩对他妈妈说：“妈妈，我们像不像钢铁侠？

”李维恍然大悟：他一直在寻找互联网时代的病毒传播，却没想过，真正的病毒是人性里的那点童心、那点虚荣、那点对新奇体验的渴望。

这些情绪像古老的酵母，遇到合适的面粉，照样能发出新芽。李维再约见陈岩时，态度大变：“陈总的项目很有想象力啊！我们重新做了模型，认为可以估值三个亿...”陈岩现在学会了幽默：“李总不看网络效应了？”“看！

怎么不看！”李维正色道，“现在的网络效应是线下的网络效应，是物理互联网，是……”他努力寻找着新词，像在草丛里捉蚂蚱。

陈岩打断他：“其实还是帮人省力气看风景。”“对！对！”李维抚掌，成是‘体验式经济’、‘沉浸式户外解决方案’...”他忽然看见陈岩身后墙上挂的字画，是王教授写的：“能销几两登山屐，不负青山不负人。”李维愣了愣，竟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刚入行时，也是相信有些价值无法用数字计算。从什么时候起，他眼里只剩下模型和倍数，像只认识鱼翅的食客，忘了最初喝碗鱼汤时的快活？

最后他没有投资——因为陈岩婉拒了。项目现在自己能造血，虽不能一日千里，但步步踏实。

下山时李维独自走了走，看见个穿外骨骼的老太太正指挥老伴给她拍照，精神矍铄，全无龙钟老态。他忽然想：这世上最精妙的算法，也算不出夕阳下那个笑容值多少。

原来商业的本质，不过是给人间添些便利、添些欢喜。只是这道理像山间的雾，看起来轻飘飘的，真要抓在手里，又都从指缝间溜走了。却说陈岩那“登天梯”外骨骼项目，虽则婉拒了“数字王国”的李维，却在投资圈里闹出了些动静。

这好比寂静山谷里突然放了一记响炮，惊起林间鸦雀一片，各色鸟雀的反应，倒比那炮仗本身更有看头。第一位闻风而动的，是号称“风口捕手”的朱总。此公投资，专追热点，过去十年间从团购、O2O、共享单车到社区团购、元宇宙，无不留下他匆忙的脚步和撤退时扬起的尘埃。他找到陈岩时，手里还拿着份刚打印出来的《未来十年硬科技投资趋势白皮书》。“陈总！”朱总握手有力，目光灼灼，“贵项目完美契合了‘实体产业数字化赋能’和‘银发经济消费升级’的双重赛道！妙啊！

我们可以把它包装成‘智慧文旅基础设施的最后一公里解决方案’！”陈岩还没答话，朱总已经自顾自地演算起来：“一台机器就是一个移动的流量入口，用户穿着它爬山，每一步都是与场景的深度交互，产生的行为数据——步频、心率、停留点——啧啧，这才是金山！租金？那只是蝇头小利！我们要做的是数据包销！

”陈岩忍不住问：“那游客的隐私......”“隐私？”朱总大手一挥，仿佛在驱散一只不存在的苍蝇，“用户用我们的服务，就等于用数据买了门票！

这叫互联网思维！对了，咱们得尽快签，下个月我估计‘人工智能赋能传统机械’这个赛道就要挤了！”结果自然是谈不拢。

朱总临走时还惋惜地拍拍陈岩的肩膀：“陈总，项目是好项目，可惜思维还没‘云化’啊。

”仿佛陈岩是台需要升级系统的老旧电脑。朱总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位“情怀投资人”徐女士。徐女士投资，讲究“缘份”和“调性”，尤其偏爱“有故事”、“有温度”的项目。她端详着那副外骨骼，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件艺术品。“陈先生，”她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人文关怀’和‘与自然的对话’。这不是冰冷的机器，这是延伸人类身体诗意的‘权杖’，疲惫现代人重新‘触摸大地’的媒介......”她提议将外骨骼漆成原木色或马卡龙色，租赁点要设计成极简风格的冥想亭，用户穿上前需静坐三分钟，聆听一段山风录音，“让科技慢下来”。她还建议在APP里加入日记功能，让用户记录“借助机械身躯攀登时的哲思”。“估值不重要，”徐女士真诚地说，“重要的是我们能否一起讲述一个‘反效率主义’的科技故事。我们可以拍一部纪录片，去国外拿个奖......”陈岩心想，爬山累得气喘吁吁之时，不知还有多少“哲思”可写，只怕满脑子都是“何时到顶”和“后悔上来”。

这位徐女士的投资，好比要用金丝银线去绣一双草鞋，好看是好看，却忘了草鞋本是用来走路的。徐女士见陈岩对拍纪录片兴趣缺缺，惋惜地叹了口气，认为他“虽创造了诗意的工具，自身却缺乏一点诗魂”，翩然而去。

最有趣的当属“战略投资人”赵总。他来自一家大型文旅集团，看项目不问细节，先问“能否协同”、“能否导流”、“能否构筑生态”。

他在陈岩的小作坊里背着手踱了半小时方步，终于开口，声若洪钟：“陈总，项目不错！

可以放进我们集团的大盘子里！以后我们的景区，全面铺设贵公司的设备！

我们可以搞个‘穿戴设备免门票’活动，或者‘租赁外骨骼送酒店优惠券’！

这叫‘交叉引流’，‘提升用户粘性’！”陈岩刚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赵总的话锋便如长江之水，滚滚而下：“不过，这个产品形态要改一改。logo要放大，至少放大三倍！我们集团的slogan‘快乐游天下’要印在显眼位置！

颜色要改成我们集团的VI标准色——‘活力橙’！对了，用户每走一千步，机器要自动语音播报一次‘XX集团祝您登山愉快’！这才是深度绑定！

”陈岩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满山遍野的“活力橙”铁甲人，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广告播报声，那场面不像登山，倒像是一场浩大的品牌促销活动。

他仿佛已经看到游客那无奈又厌烦的表情。赵总最后撂下话：“小陈啊，背靠大树好乘凉。

你单独搞，估值再高也是虚的。并入我们体系，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态化反’！

”——他总把“反”字说得特别重，仿佛真有什么化学反应要发生。陈岩送走赵总，看着自己那副朴实无华的“铁衣”，觉得它若真有灵性，恐怕也不愿被漆成“活力橙”，更不愿变成一台移动的广告播放器。这几番人来人往，如同走马灯般在陈岩面前晃过，各自拿着不同的尺子来量他的“铁衣”，有的量它能跑多快，有的量它能说多动听的故事，有的量它能挂多少广告牌。唯独王教授，偶尔来坐坐，喝杯茶，问问“最近又有多少老头老太太轻松上了山？”。这日傍晚，景区安静下来，陈岩独自调试着一台新机器。夕阳西下，给冰冷的金属骨架镀上了一层暖色。

一个中年男子搀扶着一位白发老妪，慢慢走过来。“老板，租一套这个。”男子说，“我妈腿脚不好，又一直想来看看这里的日落。”老太太穿上外骨骼，起初有些迟疑，在儿子的鼓励下试着迈步，脸上渐渐露出惊异又欣喜的笑容。她走得越来越稳，母子二人沿着栈道缓缓向上，不时停下来看看风景。陈岩没有跟上去。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