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

扬州的雪不似北地那般烈，落下来是软的，粘在青瓦上，裹住石板路，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湿冷的寒气。

城南 “忘忧酒馆” 的门帘掀了道缝，雪沫子趁机钻进来，落在沈惊鸿手边的铜壶上，瞬间化了。他正擦着杯子，布巾在指间转得匀速，像在数着时辰。杯子是粗陶的，沿口有道裂痕，是上个月醉汉摔的，他没换，就这么接着用。

酒馆里没客人。这年头江湖不太平，南刀北剑闹得凶，寻常人都躲在家里暖酒，谁还会冒着雪来喝冷酒？只有角落里的老酒鬼例外。

老酒鬼的酒壶是铜的，磨得发亮，他缩在棉袍里，一口一口抿着，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看雪，又像是在看沈惊鸿。看了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沈掌柜，你这杯子擦三天了，再擦就透了。”

沈惊鸿没抬头，布巾继续转：“总比闲着好。”

“闲着不好么？” 老酒鬼笑了，露出两颗黄牙，“扬州城安稳，雪下得静，比你当年在江湖上砍人的日子，不强？”

布巾顿了一下。

沈惊鸿的手很稳，指尖却有层薄茧 —— 不是握掌柜账本的茧，是握剑磨出来的。三年前他还叫 “快剑沈惊鸿”，和北剑派的苏慕云并称 “江南双杰”，一场误会后，他把剑埋了，来扬州开了这家酒馆，当起了没人认识的沈掌柜。

“江湖的事，早忘了。” 他把擦好的杯子倒扣在案上，声音没起伏。

老酒鬼没再说话，只是望着门帘外的雪。雪还在下，把天地都染成了白的，连远处的灯影都模糊了，像团晃悠的鬼火。

就在这时，门帘 “哗啦” 一声被撞开。

雪裹着风灌进来，沈惊鸿抬眼，看见个穿青衫的姑娘站在门口，头发上、肩上全是雪，脸上沾着血，左手紧紧攥着块布条，右手按在腰间 —— 那里别着柄短剑，剑鞘上刻着北剑派的寒月纹。

是北剑派的人。沈惊鸿的眼神冷了几分。

姑娘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目光扫过酒馆，最后落在沈惊鸿身上，瞳孔猛地缩了：“你是…… 沈惊鸿？”

沈惊鸿没应，拿起铜壶，往自己碗里倒了杯冷酒：“要喝酒，自己倒。要找人，出门左转，衙门在那边。”

“我找你！” 姑娘往前踏了一步，雪水从她衣角滴下来，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我是苏清寒，苏慕云的妹妹！”

“哗啦” 一声，沈惊鸿手里的铜壶掉在了案上，酒洒了满桌。

他抬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苏清寒。姑娘的脸很白，不是冻的，是吓的，左边脸颊有道血痕，从眉骨划到下颌，还在渗血。她攥着布条的手在抖，指节都泛了白。

“苏慕云…… 怎么了？” 沈惊鸿的声音还是平的，却比刚才哑了些。

苏清寒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血，显得格外狼狈：“他死了！三天前，死在北剑派山脚下的乱葬岗里！”

酒馆里静了。雪还在门外飘，老酒鬼停下了抿酒的动作，眼睛睁开了些，盯着苏清寒手里的布条。

沈惊鸿站起身，走到苏清寒面前，伸手：“把东西给我。”

苏清寒愣了愣，才想起手里的布条，赶紧递过去。那是块深蓝色的绸布，边角被血浸硬了，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字迹潦草，像是临死前仓促写的 ——“寒月”“影”“雾”。

沈惊鸿捏着布条，指节用力得发白。他认识苏慕云的字，苏慕云写剑谱都比这工整，这三个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没写完就断了气。

“北剑派怎么说？” 他问。

“他们说……” 苏清寒咬着唇，声音发颤，“他们说我哥偷了门派的‘寒月剑谱’，被掌门发现后，畏罪自杀，扔去了乱葬岗！”

“畏罪自杀？” 沈惊鸿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股寒气，“苏慕云六岁练剑，十五岁进北剑派，二十岁成了掌门亲传弟子，他把寒月剑谱背得比自己名字还熟，用得着偷？”

苏清寒猛地抬头：“我也不信！我偷偷去了乱葬岗，找到我哥的尸体，他手里攥着这块布条，身上还有针孔 —— 不是剑伤，是毒针！北剑派在撒谎！他们在掩盖什么！”

沈惊鸿没说话，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的雪。雪下得更大了，把北剑派的方向遮得严严实实。他想起三天前，也是这样的雪夜，他做了个梦，梦见苏慕云提着酒来找他，笑着说 “惊鸿，我发现个大秘密”，还没等他问是什么，梦就醒了。

原来那不是梦，是苏慕云在给他报信。

“你哥死前，有没有说过要去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沈惊鸿回头，眼神里没了刚才的冷漠，多了些东西，像是火，被雪埋了三年，终于又燃了起来。

苏清寒摇摇头：“我哥上个月给我写过信，说他在查一件事，和‘影楼’有关，让我别担心。后来就没消息了，直到三天前，北剑派传来他的死讯。”

影楼。

沈惊鸿的眉皱了起来。那是个神秘的组织，专做情报和暗杀，江湖上没人知道他们的总坛在哪，只知道他们的人都戴着面具，出手狠辣，从不留活口。苏慕云查影楼，怎么会牵扯到寒月剑谱？

“沈掌柜，” 苏清寒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恳求，“我知道你不想再管江湖事，可我哥死得冤，北剑派没人信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沈惊鸿没立刻回答，他走到案边，捡起掉在地上的铜壶，重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冷酒滑过喉咙，像冰碴子，却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想起三年前，他被人诬陷杀了武当弟子，是苏慕云顶着全门派的压力，帮他查清真相；想起他们在江南的酒肆里，喝着同坛酒，说要一起走遍江湖，看遍天下的剑；想起苏慕云拍着他的肩说 “惊鸿，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信你”。

现在，他的兄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不能不管。

沈惊鸿放下酒杯，转身看向苏清寒，声音坚定：“北剑派在哪？我跟你去。”

苏清寒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热的：“谢谢…… 谢谢你！”

角落里的老酒鬼忽然开口：“沈掌柜，想好了？江湖已不是当年模样，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沈惊鸿回头，看了眼老酒鬼，又看了眼酒馆的门帘 —— 门帘外的雪还在飘，却好像没那么冷了。他拿起案上的布条，塞进怀里，又从柜台下摸出块黑布，系在腰间，那里藏着柄短刃，是他这三年唯一没放下的东西。

“我本来就没打算回来。” 他说。

门帘再次被掀开，沈惊鸿和苏清寒走了出去，雪瞬间裹住了他们的身影。老酒鬼看着他们消失在雪地里，拿起酒壶，一口喝干了里面的酒，喃喃自语：“寒月剑谱，影楼，雾隐村…… 这浑水，终究还是要搅起来了。”

酒馆里又静了下来，只剩下铜壶里的冷酒，和门外无边无际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