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顶灯的光线白得有些刺眼，空气里浮动着学术会议特有的、混合了打印纸墨香与昂贵香水的沉闷气息。主席台上，国内高分子材料领域的几位顶尖专家眉头紧锁，面对着投影幕布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纳米纤维量产的核心参数稳定性问题，像一堵无形的墙，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台下黑压压一片听众，或是凝神细思，或是低头翻看资料，无人发声。

林薇坐在最后一排，鸭舌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她有点后悔来了。

这论坛的含金量比宣传的打了对折还不止，台上几位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听得她昏昏欲睡。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点生理性的泪水，只想赶紧结束，回去补觉。“……所以，在静电纺丝过程中，聚合物溶液的流变特性与电场强度的匹配度，始终是我们需要突破的关键……”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还在试图总结，语调平缓，带着一种学术圈特有的、磨平了棱角的疲惫。林薇百无聊赖地转着指尖的中性笔，笔帽一下下轻敲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那老教授的话在她脑子里自动拆解、重组，前世那些深烙进灵魂的实验数据、公式模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侧过头，对旁边同样一脸茫然玩着手机的室友周晓芸低声嘟囔，声音含混，带着没睡醒的懒洋洋：“粘度场和电场的耦合模型都没建对，边界条件设得一塌糊涂，参数不崩才怪。初始电荷弛豫时间被忽略了吧，这么明显的能量耗散源……”周晓芸听得云里雾里，眨眨眼：“薇姐，你说啥呢？啥圆啥鞋？

”林薇猛地刹住话头。帽檐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来了。

这种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的专业判断，这种深刻到几乎成为本能的洞察力，是苏晚的灵魂撕开林薇平庸躯壳的瞬间，是她拼命想埋葬的过去阴魂不散的证明。

她抿紧嘴唇，含糊道：“没什么，瞎说的。”然而，前排一道清冷矜贵的背影，却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骤然绷直了。顾彦之原本微侧着头，听身侧助理低声汇报着什么，此刻却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实质的电，穿透会场略显浑浊的空气，精准无比地钉死在最后一排那个戴着鸭舌帽、看似毫不起眼的女孩身上。会场依旧安静，专家们的讨论陷入了僵局。那片沉默里，林薇那几句轻飘飘的、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懒散的评价，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或许声音不大，却清晰得惊人，至少，对于听觉敏锐且正被同一个问题困扰的顾彦之来说，足够了。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尖俏的轮廓和抿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瓣。

助理察觉到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打扮随意、甚至有些土气的女生，不禁面露疑惑。顾彦之却抬手，止住了助理未出口的询问。他站起身，修长挺拔的身形在座位间投下长长的影子，径直朝最后一排走去。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一步步，像是敲在人的心上。原本聚焦于主席台的视线，一道道被牵引过来，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所有人都看清了，国内高分子材料领域的泰斗，最年轻的两院院士顾彦之，正走向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周晓芸紧张地掐住了林薇的手臂，声音发颤：“薇、薇姐……顾、顾院士是不是在看我们这边？

”林薇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鼓噪起来，撞得胸口生疼。顾彦之。

这个名字，这个人，曾经离苏晚的世界那么近，又是她决定成为林薇后，拼命想要避开的天边星辰。他怎么会……不容她细想，那片阴影已经笼罩下来，带着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气息。男人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她的帽檐阻碍了视线，只能看到他熨帖得一丝不苟的西装裤线，和一双做工精良的黑色皮鞋。“你刚才说，初始电荷弛豫时间？”他的声音响起，如同冷泉击玉，清越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整个会场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目光，惊讶的、好奇的、探究的，全都聚焦在这最后一排。林薇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她不能承认。承认了，她拼命维持的平静生活将会天翻地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帽檐向上，露出了整张脸——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带着明显黑眼圈的脸，属于熬夜追剧、临时抱佛脚的学渣林薇。她的眼神努力装出茫然和惊慌，声音刻意放得怯懦，还带着一丝被大人物突然问询的结巴：“我、我没……我就是随便……瞎说的，真的……”顾彦之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静静审视了她几秒。

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林薇几乎要撑不住那层慌乱面具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语气不容拒绝：“你的学生证，给我看一下。”命运齿轮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转动，咬住了她试图逃离的衣角。……“微纳米纤维滤膜项目组，初期数据比对又出问题了！

那边催得急，组长快炸了！”周晓芸把食堂打来的饭盒往林薇桌上一放，愁眉苦脸，“咱们这种实习打杂的，都快成出气筒了。”林薇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偶像剧，眼神却没什么焦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什么公式。闻言，她“嗯”了一声，反应平淡。周晓芸早已习惯她这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叹了口气自顾自吃饭。

直到几天后，林薇去项目组送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正好撞见组长对着几个核心成员大发雷霆，桌上摊着一堆数据图表。“……这里！

这里的损耗率异常波动，重复验证三次了都找不到原因！到底是设备误差还是原料批次问题？

后天的汇报拿什么跟顾院士那边交代！”“组长，所有常规检测都做了，完全合规……”“合规有什么用！问题摆在这里！”林薇脚步顿住。目光掠过那些图表，验几乎瞬间给出了答案——一个非常冷僻的、与环境温湿度微妙相关的材料结晶度变化问题，常规检测的确很难发现。她捏紧了文件边缘，低头快步想走开。“那个谁！送文件的！

”组长烦躁地揉着额头，忽然叫住她，“你去楼下研发部，把三号实验室上周的原始环境监测记录调上来，快点！”林薇应了一声，如蒙大赦般转身。

就在她快要走出门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焦虑，“……会不会是结晶度……上次看文献提过一句温湿度影响……”是一个戴着厚眼镜的女生，怯生生地发言，立刻被旁边的人打断：“别异想天开了，那概率多低？

肯定是测试环节……”林薇的脚步僵在了门口。那女生的声音，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刚进研究院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提出想法，然后被“前辈”轻蔑地否定。她闭了闭眼。

理智在尖叫着让她离开，远离任何可能暴露的风险。可是……她深吸一口气，转回身，低着头，用最快语速、最小声音，意识地复述某个模糊的记忆：“那个……我、我好像之前在哪本很旧的外文期刊上瞥过一眼，说……说类似材质的制备过程中，如果环境湿度波动超过阈值，哪怕温度恒定，也可能引发……引发内部结晶形态的轻微转变，表现为……表现为阶段性损耗率异常……”说完，她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几乎是落荒而逃。办公室里静了几秒。“胡扯什么……”有人下意识反驳。“等等！

”组长却猛地抬手，盯着林薇消失的门口，眼神急剧变化，“去个人！立刻去查资料库！

还有，马上复核过去一个月实验室的详细温湿度记录！每一个波动点都不要放过！

”……三天后。项目组会议。组长满面红光：“……问题彻底解决了！

就是这个结晶度的问题！非常隐蔽！要不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落在角落里努力减少存在感的林薇身上，“……要不是小林同学提醒，我们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弯路！小林啊，这次你立了大功！”所有目光聚焦过来。

林薇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没、没有，我就是偶然看到，误打误撞……”散会后，她又被组长单独叫住，勉励了一番，并告诉她，这个项目的关键人物，顾彦之院士，注意到了这个突破，点名要看详细的报告，包括发现问题的过程。林薇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当天下午，她在图书馆被拦住了。

顾彦之的助理站在她面前，态度礼貌却不容拒绝：“林薇同学吗？顾先生想见你。

”还是那间熟悉的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咖啡的混合气息。

顾彦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夹着那份项目报告。“坐。”林薇依言坐下，心跳如擂鼓。

“结晶度的问题，”他开门见山，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本‘很旧的外文期刊’，叫什么名字？第几期？我记得，这方面的研究并不多。”林薇的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她预设过这个问题，但真正面对顾彦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时，预先准备好的、含糊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在学校过期期刊室随便翻到的……”“哦？

”顾彦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么，关于你上次在论坛提到的‘初始电荷弛豫时间’，也是在哪本‘记不清’的期刊上看到的？”林薇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他知道了。

他根本不信她的说辞。顾彦之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停下。

他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强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声音压得很低，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一个‘偶然看到’，或许是巧合。两个……苏晚？”最后那个名字，他念得极轻，却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入林薇的灵魂深处。她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却冷清的脸。他……怎么会……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和惊骇的眼神，顾彦之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滚着林薇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没有追问，只是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距离感，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只是她的幻觉。“下周开始，”他语气平淡地宣布，“来我的项目组实习。”这不是邀请，是命令。……顾彦之的项目组，和之前打杂的实习截然不同。这里节奏快得吓人，每个人都是精英，讨论的都是领域内最前沿的问题。林薇被直接塞了进去，名义上是学习，顾彦之却时不时会抛给她一些极难的问题，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她如履薄冰，拼命掩饰，用尽毕生演技扮演一个偶尔灵光乍现但大部分时间都很平庸的林薇。

但顾彦之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针，让她无所遁形。同时，随着项目推进，她不可避免地再次接触到了与前世相关的一些研究和人脉。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