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天，我被裁员了。

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HR脸上职业性的微笑，比这寒风更冻人。“浩然啊，基于公司架构调整和业务优化……”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我都熟悉得能背下来，毕竟，就在上个月，我还用同样的话术，裁掉了我手下的两个“兄弟”。

天道好轮回。今天，轮到我了。

我没有争辩，没有失态，只是平静地签了字，抱着那个装着我十年青春的纸箱子，走出了倾注了我全部心血的写字楼。走到楼下，阳光刺眼，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几十层高的玻璃幕墙，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机器磨损殆尽后，吐出来的螺丝钉。

回到家，妻子还没下班。我把箱子塞进床底，像是在掩藏一具尸体。然后，我开始发呆。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父母的养老，这些往日里驱动我像陀螺一样旋转的“KPI”，此刻变成了一座座冰冷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的人生，好像随着那封辞退信，被判了死刑。

夜里，妻子回来了。我强颜欢笑，说公司派我出个长差。她没怀疑，只是心疼地让我注意身体。看着她为我热饭的背影，我的谎言像一根毒刺，扎得我心口发疼。

我逃了出去。

借口是下楼买烟，我却径直走向了小区中心那个平日里我从不多看一眼的小公园。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两罐最便宜的啤酒和一包红梅，我像个流浪汉一样，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秋夜的风很凉，酒更凉。一口下去，从喉咙凉到胃里。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只知道视线开始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开始哭，像个孩子一样，压抑着声音，涕泪横流。哭我的十年，哭我的房贷，哭我那该死的、一文不值的中年人的尊严。

“哭你妈个蛋！”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踹在我的胸口，我整个人从长椅上翻了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酒醒了大半。

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身影，逆着月光，像一座铁塔。是小区那个不苟言笑的保安队长，姓王，我们都叫他王队。

“大丈夫何患无妻，不就是没了工作，跟我学修仙吧，包教包会包飞升。”

王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铁砂一样，在我混乱的脑子里摩擦。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那张在阴影里看不真切的脸，忽然觉得无比荒谬，然后，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修仙？哈哈哈哈……”我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王队，别开玩笑了……我他妈……连人都做不好了，还修个屁的仙！”

他没理会我的歇斯底里，只是上前一步，那股压迫感让我不自觉地后退。他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不是来扶我，而是闪电般地，捏住了我的手腕。

一股冰冷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震动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来，瞬间流遍我的全身。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接通了电源的U盘，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记忆、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在那一瞬间，被他“读取”了。

“根骨还行，就是被‘班味’腌入味了，一身的陈腐气。”他松开手，下了个结论。

我惊骇地看着他，酒意彻底消散了。刚才那是什么感觉？

“你……你到底是谁？”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点上一根，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夜色中像一条灰色的龙。

“我是谁不重要。”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冷漠，“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

我的人生，还有选择吗？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他丢下烟头，用穿着厚重皮靴的脚尖碾灭。“明晚十点，还在这里。来，我教你。不来，你就继续抱着你的啤酒瓶，哭你那点不值钱的青春。”

说完，他转身就走，魁梧的背影很快融入了黑暗，只留下一句飘在风里的话。

“记住，我这门课，不收废物。”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罐被捏变形的啤酒。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

荒诞，诡异，不可理喻。

但不知为何，我的心里，那个早已被现实磨灭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却像是被这一脚，一句话，给硬生生地，踹得死灰复燃了。

第二天，我是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的。宿醉的后遗症，加上昨晚那段离奇的遭遇，让我的大脑像一团浆糊。

我几乎要以为那只是我醉酒后的一个幻觉。但手腕上，依稀还残留着被王队捏过之后，那种奇异的麻痹感。

妻子上班去了，给我留了早餐。我味同嚼蜡地吃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王队那句话：“你想不想换个活法？”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我打开招聘软件，看着那些要求“35周岁以下”、“具备狼性精神”的岗位，感觉每一个字都在嘲讽我。我投了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这个世界，像一台精密而残酷的机器，一旦你跟不上它的节奏，就会被无情地淘汰。

傍晚，妻子回来了，带回一个坏消息：她公司也开始裁员了，虽然暂时没波及到她，但所有人的年终奖都取消了。

我们坐在餐桌前，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饭桌中央。

“浩然，”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那个‘长差’，什么时候结束？”

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再也无法伪装下去。我坦白了。

没有想象中的争吵和指责。她只是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没事，工作没了再找就是了，咱们一起扛。”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夜里九点五十五，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是一个骗局，一个精神失常的保安的疯言疯语。

不去，我的人生，又能有什么改变？继续投简历，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然后找一份薪水减半的工作，在无尽的内卷和焦虑中，耗尽余生？

“市场需要新的刺激。”

我忽然想起了王队那冷漠的眼神，他不像在开玩笑。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去哪？”

“去……见一个能给我工作的人。”我撒了谎，却又觉得，这或许是真的。

我冲下楼，跑向小公园。

九点五十九分。

王队已经等在了那里，还是那身保安制服，靠着一棵大树抽烟，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看到我，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掐灭了烟头。

“还以为你不敢来。”

“我来了，然后呢？”我喘着气问，“怎么修？是给我一本秘籍，还是让我跳崖？”我看过的网络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秘籍？跳崖？”他嗤笑一声，那表情仿佛在看一个白痴，“那些都是最低级的玩法，早就用烂了。我教你的，是‘人间道’。”

“人间道？”

“万事万物，皆有其‘道’。车有车道，人有人道。你之所以被淘汰，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而是因为你只懂得埋头拉车，却从没抬头看过，你走的那条‘道’，是什么样的。”

他的话，有些玄乎，但我却隐隐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

“修行的第一步，不是练气，不是打坐。”他指了指那张我昨晚坐过的长椅，“是‘观’。”

“观？”

“从现在开始，你就坐在这里。不许玩手机，不许睡觉，不许跟任何人说话。你就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看多久？”

“二十四小时。”

我愣住了。“二十四小时？就坐着？这算什么修行？”

“你看不懂的，才叫修行。你能看懂的，那叫上班。”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明天晚上十点，我来检查作业。如果你能告诉我，你‘观’到了什么，就算你入门了。如果说不出来，或者你提前走了，那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一张冰冷的长椅。

这算什么？行为艺术吗？

我满腹疑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 scalp 坐了下去。

夜深了，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马路上偶尔传来的车声。

很无聊。

无聊到发疯。

我下意识地想去掏手机，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开始数天上的星星，数草地里的蚂蚁。时间，像被拉长的胶水，黏稠而缓慢。

凌晨，困意袭来，我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晨练的老人，送孩子上学的父母，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公园里渐渐热闹起来。

我像一个局外人，一个透明的幽灵，坐在这里，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看着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或焦虑、或疲惫、或麻木的表情，像一颗颗被设定好程序的齿轮，在名为“城市”的巨大机器里，开始新一天的运转。

我忽然发现，他们的表情，和我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模一样。

而我，只是提前被磨损掉，弹出了轨道而已。

这，就是王队想让我看到的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二十四小时，可能会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二十四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