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查询页面的刷新按钮，我和沈晏的鼠标一起悬停在上面，像是悬着我们俩的命。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闷热得像个蒸笼，老旧的空调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却吹不出半点冷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泡面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一秒后，我看到了我的名字，红色的“拟录取”三个字，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我干涸的眼眶。

我考上了。

京市文化局的铁饭碗，我端稳了。

巨大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席卷全身，就被旁边死一般的寂静扼住了喉咙。我僵硬地转过头，视线落在沈晏的屏幕上。

那里，一行灰色的“未进入面试名单”，像一道冰冷的墓碑，立在他的世界中央。

他瞬间死掉的眼神，比这盛夏里失灵的空调，更能让人的心一寸寸冻结。

“沈晏……”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屏幕，那张平日里俊朗得足以让无数少女尖叫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抽空灵魂的灰败。我们都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在横店当了三年“横漂”，跑过数不清的龙套，演过没一句台词的尸体，接过最大的角色，是那种活不过一集的炮灰男N号。

现实把我们的棱角和梦想磨得一干二净。

一年前，我们决定放弃，一起回京市考编。我们说好了，谁先上岸，就拉对方一把。未来就在文化局，喝茶，看报，结婚，生子，过最安稳平凡的日子。

现在，我上岸了，他却被留在了原地。

“没事，”他终于开口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挺好的，我们两个，总算有一个人成功了。”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也知道这句安慰有多么言不由衷。

这一年来，他比我更拼命。白天送外卖，晚上刷题到凌晨，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好几次夜里醒来，都看到他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在客厅默背申论的热点。

可结果，却给了他最残忍的一记耳光。

屋子里的沉默像是一潭不断上涨的死水，快要将我们一同淹没。

“叮咚——”

沈晏的手机响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怎么了？”我凑过去问。

“一个网剧的副导演，让我去试试男五号。”他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就是前几天羞辱我的那个。”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副导演姓张，油腻又势利，上次沈晏去试镜，他上下打量着沈晏洗得发白的T恤，阴阳怪气地说：“长得人模狗样，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就你这样，还想当演员？滚回去多跑几年龙套吧！”

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沈晏心上，也扎在我心上。

“别去了。”我抓住他的手，“我们不差这一个角色。”

沈晏却苦笑着挣开我的手，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他最好的一件衬衫，那还是我们上大学时，他拿奖学金买的，现在领口都有些磨损了。

“要去，姜莱。”他低声说，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我落榜了，总得找点事做。尊严……现在对我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穿上衬衫，扣上扣子，那个曾经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却佝偻得让我心疼。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我看着屏幕上自己那个红得刺眼的“拟录取”，第一次觉得，这所谓的“上岸”，或许并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残忍的开始。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喂，刘叔吗？是我，姜莱。我想问问，我爸留给我的那个四合院，现在过户手续办完了吗？”

沈晏是半夜回来的，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烟味。

我没睡，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等他。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没看我，径直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冰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半罐。

“试镜怎么样？”我轻声问。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把啤酒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个张副导，让我给投资方老板挨个敬酒。喝一杯，给我一句台-词。”他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喝了十五杯，拿到了十五句台词。姜莱，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学了四年的表演，最后，我的台词是喝出来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然后呢？”

“然后那个老板，搂着一个网红脸，指着我说，‘就他？演男五号？’张副导立马点头哈腰，说，‘王总您放心，就是个工具人，给女主角当垫脚石的，随时可以踢了。’”

沈晏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红得像要滴血。

“姜莱，你知道吗？那个网红脸，就是顶替我上次角色的那个人推荐来的。那个角色，本来是我的。”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就是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考编考不上，当演员，连尊严都得按杯卖。”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想抱抱他，他却挥手把我推开。

“别碰我，我嫌自己脏。”

他的拒绝像一把刀子，插进我心里。

我们之间，第一次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这道墙，是落榜的成绩单，是那十五杯屈辱的酒，是这个操蛋的现实，用最坚硬的砖石，一块一块砌起来的。

“沈晏，”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们不演了，好不好？我考上了，我有工资，我养你。”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养我？姜莱，你一个月工资多少？三千还是五千？够付这个月的房租吗？够我们吃几顿饱饭？”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别傻了，我们这种人，没资格谈梦想，甚至没资格谈‘生活’。我们只是在‘生存’。”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我的心。

是啊，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在这座吞金的城市里，能算得了什么？连给他买一件新衬衫，都得犹豫半天。

可我，真的只有这点工资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为我拿下一个又一个影帝奖杯的男人，如今却被现实踩进了泥里。

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也正因为这份疼，让我做出了一个可能会打败我们一切的决定。

第二天，沈晏宿醉未醒，我接到了文化局人事处的电话，通知我下周一去办理入职手续。

挂了电话，我没有半点喜悦。

我打开电脑，登录了一个房屋中介网站，输入了“东城区，灯市口，四合院”的关键词。

很快，一套挂牌出租的院子信息跳了出来。月租金那一栏，那一长串的“0”，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晕厥。

我看着“房东：姜女士”那几个字，深吸了一口气。

我，姜莱，二十四岁，横店小龙套，京市文化局准公务员。

同时，也是这座二环内三进四合院的，主人。

我爸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画家，一辈子穷困潦倒，直到死后，他的画才突然被一个欧洲收藏家看中，拍出了天价。这笔巨额遗产，加上这套祖上传下来的院子，就是他留给我的一切。

这些年，我一直瞒着沈晏，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不想让这份天降的财富，破坏我们之间纯粹的感情。我们一起吃苦，一起奋斗，那种感觉，比任何金钱都宝贵。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当现实的耳光扇过来的时候，纯粹的感情，并不能让他免于屈辱。

我关掉电脑，走到沈晏的床边。

他睡得很沉，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我俯下身，轻轻吻在他的额头。

“沈晏，对不起。”我轻声说，“我不该让你受这么多苦。”

是时候，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