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沉香靡靡，最后一名面首抱着散落的衣袍，连滚带爬消失在高大门廊的阴影里。

我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古人的身体酒色过度，宿醉般钝痛，属于另一个记忆却疯狂涌入——李朝阳，大胤长公主，帝姊，荒淫无度，蠢名远扬。

案上琉璃盏盛着琥珀色美酒，我抬手，将它泼在织金地毯上。

酒渍深浓，像泼开一道旧世界的污痕。

“殿下！

您、您这是……”贴身侍女春迟扑通跪地，脸白如纸，“可是他们伺候不周？

奴婢这就……清净。”

我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冷定。

春迟的啜泣卡在喉咙里，惊疑不定地偷眼看我。

消息插翅般飞遍宫闱。

翌日宫廊下，几位珠环翠绕的嫔妃“恰好”路过，绢扇掩面，吃吃笑语隔老远飘来。

“……说是全赶了出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啧，必是又换了新花样，闹着要陛下拨银子修什么‘温柔乡’吧？”

“嘘——轻点声，到底是长公主……怕什么？

一个草包……”我目不斜视走过，她们慌忙敛衽行礼，姿态恭敬，眼角眉梢却压不住鄙夷与探究。

当夜，小皇帝驾临。

少年天子一身明黄常服，人未进殿，带笑的声音先到：“皇姐今日竟不爱红妆爱清净了？

朕听着稀奇，特地来瞧瞧。”

他踱步进来，目光在明显空荡许多的殿内扫了一圈，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他自然伸手，来探我额头：“没发热呀。

皇姐，跟朕还来这套？

首说吧，这回看上了南海的珠子，还是北苑的新马场？

缺多少银子？”

我微微侧首，避开他的手。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笑意淡去几分，眼底掠过一丝惊异和不悦。

我垂眼，语气平板：“陛下说笑了。

往日是臣妹荒唐，近日病了一场，想静心休养些时日。”

他盯着我，像打量一件突然出了故障的玩物，片刻后，嗤笑一声，甩袖转身。

“成，皇姐既然要静养，朕便不扰了。

但愿皇姐……静得长久。”

语气轻飘飘，满是讥讽。

他不信。

无人相信。

也好。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他们的相信。

数月间，我深居简出。

“草包长公主”的名头渐渐无人提起，仿佛一枚被用旧丢弃的棋子，沉寂下去。

我却在寂静中，用这双原主只用来抚摸美男子、掷骰赌铜钱的手，翻遍了能寻到的所有边关奏报、地理志、敌国风物志。

指甲劈裂，手腕酸胀，心中那盘棋的脉络却越来越清晰——大胤承平日久，军备松弛，君臣安逸，而北方狼狄，秣马厉兵，今秋草长马肥之时，必是刀兵南侵之期。

危机感啃噬着我，我却无法言说。

一个“草包”的预言，比街边童谣更可笑。

秋风吹落第一片梧桐叶时，八百里加急的烽火，烧红了北方的天际。

狼狄铁骑，踏破边关三城。

御驾亲征的小皇帝，轻敌冒进，中了埋伏，连人带龙旗，被掳进了敌营。

消息传回，金銮殿上刹那死寂，继而炸开。

文武百官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主和的、主降的、哭先帝的、争着要立刻迁都南避的……乱哄哄吵作一团，御案被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横飞，就是没有一个能拿出半条切实可行的章程。

绝望像脓水，浸满了殿堂。

我就是在这一刻，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吱呀——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钉在我身上，惊愕、疑惑、厌恶，仿佛不解一滩烂泥为何此刻出现，污了这“庄严”的绝望。

我没看他们，径首走向殿中那位须发皆白、浑身发颤的老太师，他曾是我这具身体父亲的托孤重臣。

“玉门道，山谷狭窄，不利骑兵展开。

狼狄大军补给线长，先锋与其本部必有脱节。”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寂静里，清晰无比。

老太师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瞪着我。

“李卿，”我唤他旧日称谓，语气不容置疑，“即刻点齐京中所有能动用的轻骑，不必多，五千足矣。

携足火油、弩箭，昼夜兼程，突袭玉门道出口，焚其粮草，不必恋战，一击即走，反复骚扰，拖住他们主力回援的速度。”

“你……”老太师嘴唇哆嗦，像是见了鬼。

我不理他，目光扫向兵部尚书：“张尚书，你即刻起草文书，以八百里加急发往北境西镇，命总兵赵珩，不必救驾，不必回援京城！

让他率所有边军，首插狼狄王庭！

他们倾巢而出，老家空虚，端了它！”

“荒唐！

公主岂知兵事！

陛下尚在敌手，岂能不顾陛下安危……”有人尖叫。

我终于看向那人，目光冷极：“正因为陛下在他们手里，我们才更不能跪着求！

打疼他们，打怕他们，把他们打回谈判桌上，陛下才有一线生机！

跪下去，只有一起死！”

殿中死寂。

众人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看草包，而是在看一个突然发了失心疯的怪物。

我不需要他们理解。

“立刻，去办！”

我厉喝，那是在国际谈判桌上磨砺出的、能劈开所有犹豫彷徨的气势。

或许是绝望到了极点，或许是我命令里的杀伐之气太过骇人，竟真有人下意识应了声“是”。

三日后，我站在了北风呼啸的两军阵前。

身后，是残破的边关孤城。

身前，是黑压压蔓延到天地尽头的十万狼狄铁骑。

我脱下繁复宫装，一身银白铠甲，血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战旗。

单骑出城。

跨过焦土与残骸，越过折断的枪戟与凝固的暗血。

敌营辕门大开，狼狄的统帅拓跋焘高坐战马，睥睨而来，目光如鹰隼，带着残忍的玩味。

他身侧的木笼里，关着我的皇帝弟弟，形容狼狈，脸色死白，眼底是破碎的惊惧。

“大胤是男人死绝了？

派个女人来？”

拓跋焘的狂笑震响原野，引来敌军一片哄笑。

我勒住马，目光平静地迎上他。

“拓跋元帅，”我的声音被风送出去，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波澜，“我不是来打仗的，是来给你指一条生路。”

笑声更大了，充满了讥嘲。

我不为所动，继续开口，语速平稳，却字字如刀：“你的王庭，此刻烽火该烧起来了吧？

赵珩的边军，踹营的感觉如何？”

拓跋焘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你的粮草，还够几天？

玉门道一把火，烧得可还暖和？”

他眼神骤变，猛地握紧了刀柄。

“你孤军深入，后援己断，老家被抄。

前线僵持一日，你王庭的根基便烂掉一分。

你是想用我大胤天子的命，换你全族覆灭，为你殉葬吗？”

我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针，刺向他：“放人。

退兵。

我以大胤长公主之名起誓，赵珩即刻撤兵，给你留一条生路回去收拾残局。

否则——”我顿了一下，声音淬冰：“你我便鱼死网破。

你杀了我国君，我大胤即刻拥立新君，边军踏平你王庭每一寸草场！

你，拓跋焘，便是狼狄千古罪人！”

风卷过荒原，死寂无声。

无数道目光钉在我身上，身后的，身前的，惊骇，难以置信。

拓跋焘的脸色铁青，肌肉抽搐，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我，像要将我剥皮拆骨。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凝固如铁。

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退兵！”

沉重的号角呜咽响起，黑潮般的军队，开始缓慢向后移动。

木笼被打开，小皇帝被人搀扶着，踉跄走出，走向我。

他低垂着头，浑身仍在发抖。

我调转马头，心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微微一松。

成了。

然而，就在我伸出手，欲拉他上马的那一刻。

他却猛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了惊惧，没有了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彻骨的审视和怀疑。

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死死盯着我的脸，声音嘶哑，一字一句，砸在我猝不及防的心上：“你、究、竟、是、谁？”

“朕的皇姐，绝无此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