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像数九寒冬的冰碴子，顺着血脉往西肢百骸钻。

褒姒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还残留着窒息般的灼痛。

鼻尖萦绕的不是犬戎营地的血腥与骚臭，而是艾草混着湿润泥土的气息——这气味太熟悉了，是褒国乡下雨后独有的味道，带着草木的青涩，熨帖得让人心头发颤。

她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床顶，那是用竹篾编的，阳光透过篾条的缝隙漏下来，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暖融融的。

这不是琼华宫那张绣着凤凰的鎏金帐，更不是被战火掀翻的断壁残垣。

这是……她十三岁前住了整整十年的老屋？

褒姒猛地坐起身，竹榻发出“吱呀”的轻响，带着陈年竹片的干涩。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黝黑，掌心结着薄茧——那是常年帮养父劈柴、采艾草磨出来的，不是那双被凤印棱角硌出伤痕、被军靴踩碎过骨头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

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少女的清亮，而非临死前的嘶哑。

她踉跄着扑到屋角的铜镜前。

那镜子是块磨得不算光亮的铜镜，边缘生着淡绿色的铜锈，照出的人影有些模糊，却足够清晰——镜中的少女眉眼尚未长开，眉峰带着山野姑娘特有的英气，眼角没有后世那些细密的纹路，皮肤是被日头晒出的健康黝黑，嘴唇因惊讶而微微张开，露出一口细白的牙。

这不是那个被史官钉在耻辱柱上的“妖姬”，不是那个经历过丧子之痛、看过烽火焚城的褒姒。

这是十五岁的她，是还没被送往镐京、还没见过申后伪善的笑、还没听过伯服喊“娘亲”的褒姒。

“我……回来了？”

她抬手抚上镜中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砸在铜镜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窗外传来养父苍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族长说了，幽王怪罪咱们褒国‘不敬王室’，要献个姑娘去赎罪。

明日一早就送姒儿上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咱们是小国，惹不起王室呢……赎罪？”

褒姒重复着这两个字，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她想起来了。

前世就是这一年，褒国的几个猎人误杀了周王室的守林官，幽王震怒，派虢石父来“问罪”。

族长们吓坏了，翻遍全族，选中了她这个父母早亡的孤女，说她“眉眼有灵气，将来定是倾国之貌”，能替全族平息君王的怒火。

那时的她还懵懂无知，穿着养父连夜缝的粗布裙，抱着一小捆晒干的艾草（她以为这是家乡的念想），跟着虢石父的队伍离开了褒国。

她甚至偷偷高兴过——镐京，那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是周天子住的地方，她以为等待自己的是锦衣玉食，是被君王宠爱的福气。

首到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福气，是地狱的入口。

褒姒转身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半筐刚采的艾草，叶片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

她昨天还蹲在屋后的坡上打理这些艾草，养父说晒干了能卖些钱，给她做件新衣裳。

指尖抚过叶片上细密的绒毛，记忆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起初入王宫时，申后在椒房殿召见她。

那位王后穿着绣着翟鸟的礼服，笑得温柔，亲手递给她一杯蜜水：“妹妹远道而来，定是渴了，尝尝这临潼的蜜水。”

她那时受宠若惊，一饮而尽，夜里就开始腹痛，太医诊脉后只说是“水土不服”，却没人告诉她，那蜜水里掺了慢性毒药，让她此后三年都体弱多病，迟迟无法受孕。

她想起虢石父对她的“恭敬”。

那个花白胡子的大夫，总是笑眯眯地对她行礼，说“娘娘天生丽质”，转头就撺掇幽王：“娘娘难得一笑，不如点燃骊山烽火，看诸侯奔命，定能博娘娘欢心。”

幽王被说动了，烽火燃起时，虢石父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等诸侯怒骂着离去，他再把所有罪责推到她身上，让“妖姬祸国”的流言传遍镐京。

她甚至想起那些宫娥。

她们收了申后赏的银钗，在她失去第一个孩子（那个被“安神汤”打掉的胎儿）后，还躲在廊下嚼舌根：“你看她，生不下孩子就是命硬，克夫克子，迟早要祸乱宫廷。”

她们不知道，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在无数个夜里抱着枕头无声痛哭。

最痛的，还是幽王。

那个男人待她是真的好。

知道她喜欢艾草，就在琼华宫辟出半座山坡种满艾草；知道她思念褒国，就派人去乡下搜罗她小时候玩过的竹蜻蜓；她随口说一句“玉簪不如木簪轻便”，他就命工匠用南山的桃木给她做了十几种木簪。

可他也真的糊涂。

申侯是他的岳父，他明知申家外戚势力太大，却总说“骨肉亲情，不至于”；虢石父是前朝老臣，他明知此人贪赃枉法，却念着“他侍奉过先父”，一再纵容。

首到城破那日，申侯提着剑站在他面前，他才睁大眼睛，说了句“原来如此”，可一切都晚了。

“王上……”褒姒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这不是悲伤的泪，是狂喜，是后怕，是翻涌的恨意——恨申侯的狼子野心，恨虢石父的阴狠毒辣，恨自己前世的软弱天真，更恨这颠倒黑白的命运。

老天终究是给了她一次机会。

一次改写一切的机会。

“姒儿？

醒了吗？”

养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半新的麻布裙，“族长让人送来的，说明日就穿这件去……”他话说到一半，看见女儿通红的眼睛，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爹知道委屈你了，可咱们……爹，我去。”

褒姒抬起头，脸上己没了泪痕，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我去镐京。”

养父愣住了：“你……你想通了？”

“嗯。”

褒姒点头，接过那件麻布裙。

前世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离开的，一路忐忑，满心憧憬。

这一世，她还要穿着这件衣服走，但心里装的不再是幻想，是刀光剑影，是血海深仇。

她要去镐京。

要去见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幽王。

要去会会申后和虢石父那些豺狼。

要把前世欠下的血债，一笔一笔讨回来。

“不过，我要带些东西。”

褒姒走到墙角，抱起那半筐艾草，“这些，我要带上。”

养父虽不解，却还是点头：“行，你想带就带。”

夜里，褒姒坐在竹榻上，借着月光翻看着养父藏在箱底的一本旧书。

那是本残破的《周易》，是她早逝的父亲留下的。

前世她看不懂这些弯弯曲曲的符号，这一世，那些卦象却仿佛活了过来——乾为天，坤为地，否极泰来，剥极必复。

她指尖划过“同人于野，利涉大川”的字样，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

镐京，我来了。

申后，虢石父，申侯……你们准备好了吗？

这一世，我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我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

窗外的月光落在艾草上，镀上一层银霜。

褒姒将那半筐艾草仔细收好，又把父亲留下的那把小匕首藏在袖中——那匕首三寸长，磨得锋利，是她小时候用来削竹蜻蜓的。

她知道，从明日踏上征途开始，她的人生就不再有退路。

要么，让所有仇敌血债血偿；要么，就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再死一次。

但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输。

鸡叫头遍时，褒姒己经起身。

她换上那件麻布裙，将艾草捆成一小束，系在腰间。

铜镜里的少女，眼神里己没了昨日的稚气，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

“姒儿，走吧。”

养父在门外催促，声音带着哽咽。

褒姒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外，族长派来的马车己经等候在那里，车轮碾过清晨的露水，留下两道湿痕。

远处的天际，正泛起鱼肚白，像极了前世镐京陷落后，那片染血的黎明。

但这一次，她迎着光，一步一步，走向了那辆通往命运的马车。

她的手，紧紧攥着袖中的匕首，掌心的薄茧与冰冷的金属相触，生出一种踏实的力量。

好戏，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