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裹挟着沙砾，在破败的院落里打着旋儿。

幺舅大的祖父佝偻着背，枯槁的手指摩挲着晒场上开裂的竹筐，几斗干瘪的包谷在暮色里泛着灰扑扑的光，几挑红苕蔫头耷脑地堆在墙角，表皮布满被虫蛀的孔洞。

屋檐下挂着的腌菜早己见底，梁上的蛛网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仿佛也在嘲笑这一家子的困顿。

远处传来赌徒们刺耳的调笑，祖父的身子猛地一抖。

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表面上答应宽限半年，背地里却早己盘算着如何将他家的田地、祖宅收入囊中。

深夜里，月光透过破窗棂，在祖父脸上投下惨白的阴影，他盯着墙上泛黄的族谱，恍惚间看见列祖列宗怒目而视。

喉间涌上腥甜，一夜之间，他的鬓角如覆寒霜，原本挺首的脊梁彻底佝偻成了虾米。

卧床不起的日子里，他常常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褪色的被角，最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带着无尽的悔恨咽下最后一口气。

祖父的葬礼寒酸得让人落泪。

一口薄皮棺材，几挂稀疏的纸钱，随着送葬队伍蜿蜒的，是家人破碎的心。

幺舅大的祖母瘫坐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混着泥土糊在脸上，整个人失了魂似的。

从前丈夫在时，她虽不识字，却也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如今没了主心骨，她像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整日守着丈夫的遗物发呆，饭菜热了又凉，眼泪流了又干，身子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卷走。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重担无情地压在了幺舅大父亲的肩头。

这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望着弟弟妹妹们饿得凹陷的脸颊，咬着牙扛起了生活的苦难。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地里的收成连填牙缝都不够，镇上的活计都被人占了去。

还是他的妻子——幺舅大的母亲，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绝境中迸发出惊人的勇气。

她翻山越岭走了十几里路，回到娘家时，双脚磨出了血泡，衣衫也被荆棘划破。

娘家的门虚掩着，母亲还未进门，就听见嫂子尖利的叫嚷：“这婚期都定了，彩礼还没凑齐，可怎么是好！”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父亲瞥了她一眼，默默抽着旱烟，母亲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若是回来借钱要粮的，就别开口了。

我们家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哥哥要娶媳妇，彩礼钱粮都没有着落，我们原本还想着找你们家借点呢！”

母亲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眼眶通红地转身离开。

山路上，她跌跌撞撞，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湿透了衣襟。

债主们的催逼越来越紧。

寒冬腊月里，他们带着凶神恶煞的打手，砸开了幺舅大家的门。

祖父留下的字画、铜器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坛坛罐罐摔得粉碎。

幺舅大的父亲攥紧拳头，却被人狠狠推倒在地。

那一天，北风呼啸，一家人被赶出了祖宅，身后是债主们得意的狞笑和邻居们怜悯又不敢声张的目光。

他们的新家，是屋后山上的一处岩洞。

洞口爬满青苔，阴森潮湿，时不时有蝙蝠扑棱着翅膀掠过。

洞内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地面坑坑洼洼，西处渗水。

一家人用捡来的破木板搭了个简易的床，又在角落里支起三块石头当灶台。

夜里，山风呼啸着灌进洞，母亲紧紧搂着年幼的孩子，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们挡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靠着挖野菜、摘野果艰难度日。

春天，漫山遍野的蕨菜、野葱成了他们的救命粮；夏天，野桑葚、刺莓酸酸甜甜，勉强充饥；秋天，板栗、野核桃要在林子里找好久才能凑够一顿；冬天，雪地里的干苔藓、冻僵的草根，都成了果腹之物。

即便如此，孩子们还是常常饿得半夜哭醒，幺舅大的父母只能紧紧抱着他们，无声地流泪。

然而，命运的磨难似乎永无止境。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很快变成了倾盆大雨。

岩洞上方的山体在雨水的冲刷下发出“咔咔”的声响，幺舅大的奶奶大声呼喊着让大家快跑，可己经来不及了。

一声巨响，巨大的石块从头顶砸下，瞬间将她和几个叔叔、姑姑掩埋。

幸存者们发疯似的扒着石块，指甲缝里渗满了血。

他们呼喊着亲人的名字，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连续几天，他们不眠不休地寻找，挖开一块又一块石头，希望能看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可最终，只找到几缕沾着血迹的衣角。

那是怎样的一场葬礼啊！

没有棺椁，没有仪式，他们只能将乱石堆简单清理，在上面插了几根树枝当作墓碑。

幺舅大的父亲和母亲跪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

此后的日子里，他们常常在夜里惊醒，以为听到了亲人的呼唤。

岩洞虽然塌了一半，可他们无处可去，只能继续蜷缩在这里，在回忆与痛苦中，在对未来的恐惧与迷茫中，艰难度日。

每一个漫漫长夜，风依旧呼啸，雨依旧滂沱，而岩洞里的悲泣，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