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说只要喝下汤，前世记忆就会消失。

可柳艳明连喝八碗，脑海中丈夫的脸却愈发清晰。

她摔碗尖叫：“我不忘了！他肯定在等我！”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明明，我等到你了。”

忘川河畔，阴风惨惨，腥浊的水流裹挟着断续的哀鸣，不知来处，亦无尽头。奈何桥头，鬼影绰绰，排成一道麻木的长龙，缓慢向前挪动。每个魂灵脸上都空荡荡的，映着地府永不变换的昏沉天光，了无生气。

队伍最前，一张粗粝石桌，一锅翻滚着灰白气泡的浓汤，还有一个枯槁的身影——孟婆。她机械地舀起一勺汤，倒入粗陶碗中，递给面前的魂，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纹：“饮尽，前尘皆忘，方可过桥。”

那魂接过，仰头灌下，脸上最后那点活人的神采霎时褪去，变得与其他鬼魂一般空洞，痴痴呆呆地走上桥去，消失在灰雾里。

队伍缓慢缩短。终于，轮到了一个女子。

她一身残破的红衣，颜色被血污和尘土浸染得发暗，却依旧刺眼，在这灰败的天地间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并非麻木，而是一种被巨大悲痛彻底碾碎后的死寂。唯有那双眼睛，深得骇人，里面沉沉压着什么东西，几乎要将她这缕新魂也压垮。

孟婆舀起一勺汤，递过去。

女子，柳艳明，缓缓抬手接过。陶碗粗糙的边缘硌着指尖，碗里灰扑扑的汤水映不出她此刻的容颜。忘了？忘了也好。那剜心剔骨的痛，那冲天的火光，那撕心裂肺的呼唤……忘了，就不痛了。

她闭上眼，如同饮下穿肠毒药，将一碗孟婆汤一饮而尽。

汤水冰冷，划过喉管，落入魂体深处。

她等待着那片空白的降临。

可是没有。

非但没有模糊，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反而猛地撞了上来！他笑着唤她“明明”，眉梢眼角都是她熟悉的温柔；他最后将她狠狠推离火海时，那双惊骇欲裂、写满不舍与决绝的眼眸！

“呃……”柳艳明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哽咽，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空碗，再猛地抬头看向孟婆。

孟婆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快得像是错觉。她再次舀起一勺汤，无声地递过去。

柳艳明几乎是抢过那碗汤，仰头再次灌下。

第二碗。他的身影清晰如刻。

第三碗。他声音如在耳畔。

第四碗、第五碗……她喝得越来越急，汤汁从嘴角溢出，顺着苍白的下颌滴落，混着某种滚烫的液体。她喝下的仿佛不是忘情水，而是淬火的钢针，一针一针，将他的一切更深刻地钉进她的灵魂深处。

周围等待的鬼魂开始骚动，麻木的脸上浮现出看怪事的神情。阴风卷着窃窃私语，刮过她的耳膜。

第六碗、第七碗……

孟婆没有再舀汤，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锅汤在她身后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柳艳明猛地将第七只空碗掼在石桌上，陶碗炸裂开一道碎纹。她双手撑住冰冷的石桌边缘，指节绷得死白，身体剧烈颤抖。八碗了！八碗下肚，他的一切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他的体温，他的承诺，他最后那声裹挟在爆裂声中的“快走”！

忘不掉！怎么忘得了！

他不是说好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找到她吗？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她！她怎么能忘？！她怎么敢忘？！

“啊——！！！”

积压的所有绝望、痛苦、不甘和近乎疯狂的思念，猛地冲破了死寂的堤坝。她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尖锐得几乎要划破地府凝固的空气。

“我不忘了！”她嘶声呐喊，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滚烫地淌过冰冷的面颊，“我不忘！他肯定在等我！他一定在等我——！”

最后一个音节破碎在颤抖的喘息中。她猛地挥手，将石桌上那只裂了纹的空碗狠狠扫落在地！

“啪嚓——！”

碎瓷四溅，声响在死寂的河边惊得所有鬼魂齐齐一颤。

柳艳明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那蚀骨焚心的记忆。她毁了轮回的规矩，她知道，但那又如何？灰飞烟灭又如何？没有他的轮回，算什么轮回！

孟婆静静看着，未曾阻止，昏黄的眼珠里倒映着红衣女子决绝的身影。

就在这片死寂与疯狂交织的顶点，就在柳艳明即将被自身剧烈的情绪撕裂的刹那——

一个声音，带着她不敢回忆的熟悉，裹着万千的小心翼翼和难以置信的颤抖，轻轻地从她身后，那漫长队伍的末尾传来。

穿透了阴风，穿透了鬼泣，穿透了她震耳欲聋的心跳。

“明明……”

柳艳明的狂乱骤然冻结。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声音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跨越生死界限的巨大勇气，清晰而又哽咽地接上：

“……我等到你了。”

柳艳明猛地转身。

红衣旋出一道血色的弧线。

鬼影重重，迷雾稀薄处，一个身影站在那里，同样模糊，同样带着新魂的仓促与狼狈。

可那眉眼，那轮廓，那望向她的、盛满了无尽思念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的眼神——

烧成灰她也认得！

时间、空间、规则、铁律……周遭一切轰然坍塌碎裂，化为虚无。天地间只剩下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