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深处的竹林总比别处更显幽静，月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织就一张细碎的银网。

竹舍前的石桌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映着桌前女子低垂的眼睫。

涂山容容指尖捻着一枚泛着淡绿灵光的玉简，正细细梳理着今日新登记的续缘委托。

她的动作总是不疾不徐，青绿色的衣袂垂落，与周围的竹林几乎融为一色，唯有那双含笑的狐狸眼，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因果纠缠。

“吱呀——”竹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的身影走了进来。

慕长生脱下沾着些许草屑的外袍，随手挂在门边的竹钩上，目光落在石桌前的人身上时，原本清冷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又在忙？”他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今夜露重，小心着凉。”容容抬眼，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暖意，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刚整理完西荒那位狼妖的续缘记录，他与人类女子的信物是半块玉佩，三百年前因战乱失散，如今总算有了消息。”她顿了顿，看向慕长生，“你今日去了哪里？身上带着苍梧山的气息。”慕长生在她对面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去看了看那株千年梧桐。记得你说过，涂山的红叶虽美，却不及苍梧山的梧桐叶阔大，能遮得住半片天空。”容容轻笑一声，将玉简收起：“那是幼时戏言，你倒记了这么多年。”她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说起来，我们相识，也快有五百年了吧？”“四百八十七年。”慕长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那年你在人间游历，化名‘阿容’，在江南的雨巷里，帮一个迷路的小童寻亲。我恰好路过，看你对着卖糖画的摊子出神，便多停留了片刻。

”容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柔：“连这些细节你都记得。

”她想起那时的情景，细雨沾湿了青石板，卖糖画的老人舀起融化的糖稀，在石板上画出栩栩如生的狐狸，她一时看得入了迷，竟忘了自己原本的行程。“你的事，自然记得清楚。”慕长生的目光落在她耳尖那一点不易察觉的绒毛上，那是她偶尔放松时才会显露的狐族特征，“后来你回涂山，我便时常来这竹林坐坐。

起初你总说我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如今……”“如今，你是这竹舍的常客。

”容容接过他的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回甘，“涂山的红线，牵的是别人的缘，可这竹林里的岁月，却是我们自己的。

”慕长生拿起石桌上的一枚竹片，指尖微动，灵力流转间，竹片被削成一支小巧的竹笛。

他将竹笛递过去：“前几日见你对着乐谱出神，想必是缺一支趁手的乐器。”容容接过竹笛，触手温润，笛身上还被精心雕刻了几片竹叶，与她的衣饰相得益彰。她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清越的笛音在竹林间散开，惊起几只夜栖的飞鸟。“很好听。

”她看着慕长生，眼中的笑意如同揉碎的月光，“明日陪我去一趟北山吧？

那里有位石妖委托续缘，他的信物是一块刻着星图的石头，据说与三百年前一位观星的人类书生有关。你懂星象，或许能帮上忙。”慕长生点头，望着她手中的竹笛，眼底漾起浅浅的笑意：“好。你的事，我总在的。”油灯的光晕里，竹影婆娑，笛声的余韵还在空气中弥漫。涂山的红线缠绕着千万人的悲欢离合，而这竹林深处的竹舍里，岁月正以一种缓慢而温柔的姿态，将两个身影的缘分，细细编织，如同这永不褪色的月光，静静流淌，没有尽头。日子便在这样的平静中悄然滑过。

竹舍外的锦鲤池泛起过无数次晨光暮色，药圃里的忍冬顺着竹架爬了半墙，慕长生削的竹笛换了三支，容容案头的续缘簿添了厚厚一叠。

苏苏依旧会举着歪扭的符咒跑来问“容容姐这个能定住小蟑螂吗”，雅雅还是常倚在竹门边挑眉道“某些人天天往竹舍跑，就不怕被巡逻的狐妖当成偷天书的贼”，而慕长生总是笑着，把刚从后山摘的浆果塞进苏苏手里，或是默默帮容容整理好散落的卷宗，指尖偶尔触碰到一起，像池底石子相碰，漾开一圈圈细微波纹。

直到那阵带着血腥味的风掠过涂山的结界。那天容容正在清点关于转世续缘的案宗，忽然察觉到结界外传来剧烈的灵力波动。她抬头时，正看见雅雅的身影掠过苦情树梢，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冰锥上凝结的寒气几乎要将空气冻裂。“云栖观那帮老东西疯了！

”雅雅的吼声穿透竹林，“带着一气道盟闯结界，说要‘清理圈外余孽’！”容容指尖一顿，情丝在她掌心微微震颤。她转身往竹舍走，脚步比往常快了几分——慕长生今早说要去藏经阁抄星图，此刻恐怕还在那里。

藏经阁的竹简还在阳光下泛着青光，慕长生却不在。容容的心沉了沉，正想唤来巡逻的狐妖询问，忽然听见后院传来熟悉的动静。她绕到阁后，看见慕长生蹲在石阶上，正用帕子擦拭手背的擦伤，旁边散落着几片带血的竹叶——他大约是听见动静时慌着往竹舍赶，撞到了廊下的竹柱。

“你没事吧？”容容快步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指尖触到伤口时，他瑟缩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我听见外面很吵……”他抬头看她，浅灰色的瞳孔里浮着惊慌，“他们说的‘圈外余孽’，是指我吗？”容容没说话，只是用灵力轻轻抚过他的伤口。

那道疤很浅，却让她想起二百年前慕长生失踪在迷雾森林找到他时的情景——他蜷在老榕树下，怀里揣着半块啃剩的麦饼，胸口插着半块断裂的法器碎片，灰色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落叶，见了她就往树后躲，只露出双像藏在叶缝里的光的眼睛。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涂山容容将以前一点一点的经历说与他听，如何相识，如何相处，却未曾告诉他“你是圈外生物”“容容姐！”苏苏的声音带着哭腔从竹林那头跑来，手里攥着张被风吹得卷边的符纸，“他们……他们说要烧了竹舍！说那里藏着圈外的妖怪！

”慕长生猛地站起身，手背的伤口又裂开了，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落在雪上的梅。

他望着远处结界外闪烁的灵光，浅灰色的瞳孔里翻涌着冷冽的戾气——那是容容从未见过的模样，仿佛一头被触怒的困兽，只需一声令下便能撕碎眼前的一切。他的指尖已经凝聚起暗灰色的灵力，那是足以掀翻云栖观山门的力量，可当目光扫过竹舍檐角那串忍冬花，扫过容容紧抿的唇，那股力量又悄然敛入掌心。“我走。”他说，声音发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现在就离开涂山，不会连累你们的。”“走？往哪走？”雅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落在屋檐上，冰锥在指尖转了个圈，“云栖观的人把涂山围得像铁桶，你踏出结界一步，就会被他们挫骨扬灰。”她瞥了慕长生一眼，语气硬邦邦的，“还有，涂山的人，什么时候需要靠送走客人保命了？”慕长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看着容容，又看看雅雅，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株“外来的植物”，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那些缠绕在竹舍、药圃、藏经阁的日子，早已成了扯不断的牵连。他能轻易撕碎眼前的敌人，可那样一来，涂山“包庇圈外妖物”的罪名便再也洗不清，苦情树的情丝会断裂，苏苏再也不能笑着画符咒，容容的续缘簿上，再也不会有安稳的人间烟火。“他们要的是我。

”容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池面，“我去跟他们谈。”“容容！”雅雅皱眉，“你疯了？

那些老顽固眼里，圈外生物和包庇者没区别！”容容却笑了笑，伸手将慕长生往身后拉了拉，指尖触到他发颤的手腕：“涂山的规矩，客人来了要迎客，豺狼来了……就亮出爪子。

”她转头对雅雅说，“看好苏苏，别让她乱跑。”又看向慕长生，目光里带着安抚，“在竹舍等着，我去去就回。”可她没能“去去就回”。当容容的身影出现在结界边缘时，云栖观的张道长举起了桃木剑，剑尖指着她身后的竹林：“容容二当家，贫道敬你是涂山智囊，但圈外妖物祸乱三界，涂山若执意包庇，休怪我们联手破阵！

”“他不是妖物。”容容站在苦情树下，情丝在她周身织成淡绿色的屏障，“他在涂山四百八十七年，没伤过一只虫蚁，续过七十八对缘分，比某些披着人皮却草菅人命的修士干净得多。”“妖言惑众！”张道长怒喝一声，桃木剑射出火光，“圈外之物，本性难移！二百年前那场浩劫，难道还没让你们长记性吗？

”火光撞在情丝屏障上，炸开漫天星火。容容踉跄了一下，嘴角溢出丝血。

她看见竹舍的方向冒起黑烟，听见苏苏哭喊着“忍冬被烧了”，忽然明白，有些仇恨早已刻进骨髓，不是道理能说通的。“容容！”是慕长生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握着那支竹笛，笛身上的竹叶雕刻被烟火熏得发黑。

他冲到容容身前，将她护在身后，浅灰色的瞳孔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戾气——那是足以将眼前所有修士碾碎的力量，可他的拳头终究没有挥出。“要动手，冲我来。”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别伤涂山的人。”张道长冷笑：“自投罗网，省得贫道费事！”桃木剑转向慕长生，灵力汇聚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要！”容容想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按住肩膀。

她看见他回头，看见他嘴角那抹极浅的、像雾里开花的笑意，听见他说“涂山要暖下去啊”，然后，他忽然抓住容容握着的手，那法力汇聚在涂山容容的手上抵向自己的心口——那里藏着云栖观苦苦追寻的“圈外印记”，也是他最脆弱的地方。“这样……最干净，也能排除你们的嫌疑。”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动着容容的手。手掌没入的瞬间，容容听见自己狐尾扫过竹舍瓦片的脆响，听见苏苏在远处哭着喊“长生哥”，听见雅雅的怒吼变成了哽咽。慕长生的身体在她怀里慢慢变冷，浅灰色的瞳孔最后望了眼竹舍的方向，那里的油灯还亮着，像颗不会灭的星。

没有化作微光消散，也没有像其他圈外生物那样消融于无形。他就那样倒在苦情树下，青布衫被血浸透，胸口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出灰色的液体，濡湿了身下的青石板。

浅灰色的瞳孔半睁着，望着竹舍的方向，像是还在看晨光里爬满忍冬的竹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