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靴子踩碎了第三块枯木的时候，终于在沙堆里看见那道反光。

不是沙漠正午常见的海市蜃楼，是青铜特有的、被岁月浸得发乌的冷光。他跪下来，指尖插进滚烫的沙粒里，指甲缝很快渗出血珠。沙粒下埋着半块巴掌大的符牌，边缘刻着缠枝纹，中间是个残缺的 “鳞” 字 —— 和五年前老陈留在营地的那半块一模一样。“林队，该走了。” 身后传来阿吉的声音，向导手里的驼铃晃了晃，铜铃在热浪里颤出闷响，“再过两个时辰，日头会把沙子烤成烙铁。”林野把符牌塞进贴身的皮囊，抬头望了眼天。

塔克拉玛干的正午没有云，蓝得像块烧红的铁板，远处的沙丘在蒸腾的热气里扭曲成鬼怪的形状。他想起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天，老陈背着水袋消失在沙暴里，只留下半块青铜符和一句没说完的话：“黑鳞城的沙子，会吃骨头……”“走。” 林野拍掉膝盖上的沙，翻身上驼。骆驼似乎也怕这毒日头，喷着响鼻慢吞吞地挪动。阿吉跟在旁边，羊皮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圈着的一道浅疤 —— 昨天林野帮他包扎伤口时见过，像是被什么锐器划的，边缘很整齐。他们要找的黑鳞城，是西域三十六国里最神秘的一个。

史书记载它建于汉宣帝年间，靠着贩卖和田玉富甲一方，却在王莽篡汉时突然消失，像是被沙漠吞了。老陈一辈子都在找它，说城里藏着 “能照见前世” 的宝贝，直到五年前那次失踪。“阿吉，你爷爷真的见过黑鳞城？” 林野忽然问。

阿吉的脚步顿了顿，驼铃又响了一声。“我爷爷是个赶驼人，三十年前在这一带遇过沙暴，迷了路。他说看见过黑色的城墙，像鱼鳞一样叠着，城门口有石狮子，眼睛是红宝石做的。

”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但他老了，记性不好，说不定是梦。”林野没再问。

他知道阿吉没说实话。三天前在库尔勒的客栈，这小子揣着老陈的照片找过来，说能带你找到黑鳞城，要价是宝藏的三成。林野当时就觉得奇怪，老陈的照片是五年前拍的，这偏远小镇的向导怎么会有？但他没的选 —— 整个南疆，只有阿吉敢在七月进塔克拉玛干腹地。日头西斜的时候，他们在一道干涸的河谷里扎营。

阿吉生火时，林野又摸出那半块符牌，借着篝火的光仔细看。符牌背面有细小的刻痕，是老陈的手笔 —— 五年前那半块背面刻着 “甲三”，这半块刻着 “乙七”。

老陈是个细心人，每次发现线索都会做标记，这 “甲乙”“三七” 是什么意思？“林队，喝口水。” 阿吉递过来一个羊皮袋，眼神落在符牌上，“这东西…… 是你朋友留下的？

”林野抬头，正好撞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像饿狼看见肉。“你认识？”“不认识。

” 阿吉立刻移开视线，低头拨弄篝火，火星子溅到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觉得这青铜玩意儿，在沙漠里少见。”夜里的沙漠很冷，林野裹着睡袋，听着骆驼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他总觉得阿吉不对劲 —— 这小子对路线太熟了，像是走了几十遍；而且他从不提黑鳞城的宝藏，只问老陈的事。更奇怪的是，这三天来，他们没遇到过一个商队，甚至连飞鸟都没见着，仿佛这片沙漠被人隔绝了。后半夜，林野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眯着眼，看见一个黑影蹲在篝火边，正翻他的背包。

是阿吉。林野没动，手指悄悄摸向靴筒里的匕首。阿吉翻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又伸手去摸林野贴身的皮囊。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皮囊的瞬间，林野猛地坐起来，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你找什么？” 林野的声音很沉，篝火的光映在他眼里，像两团冷火。阿吉僵住了，喉咙动了动，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我…… 我找水袋。

”“水袋在你脚边。” 林野把匕首又往前送了送，刀尖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说真话。

”阿吉的嘴唇哆嗦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 是另一半青铜符牌！

和林野手里的那半块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 “鳞” 字，背面刻着 “甲三乙七，子午相对”。林野的瞳孔缩了缩。“你怎么会有这个？”“是我爷爷的。

” 阿吉的声音带着哭腔，“三十年前，他遇到的不是沙暴，是你朋友老陈的师父！

他们一起找黑鳞城，最后只有我爷爷活着出来，带着这半块符牌和一身伤。我爷爷说，黑鳞城的宝藏是个诅咒，碰过的人都会死 —— 老陈的师父死了，老陈也死了，现在轮到你了！”林野的手松了松。“老陈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阿吉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我只知道，我爷爷临死前让我找到持有另一半符牌的人，带他去黑鳞城，然后…… 杀了他。”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他盯着阿吉的眼睛，那里面有恐惧，有犹豫，却没有撒谎的慌乱。“为什么要杀我？”“因为只有杀了持有符牌的人，诅咒才会解除。

” 阿吉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爷爷说，黑鳞城的国王当年为了保住宝藏，用活人祭祀，把巫师的血涂在符牌上，下了诅咒 —— 凡是凑齐符牌找到宝藏的人，都会被沙子吞掉，骨头都剩不下。”林野想起五年前老陈留下的那句话：“黑鳞城的沙子，会吃骨头……” 他攥紧了手里的符牌，青铜的凉意透过指尖传到心里。“你没杀我，反而带我来这里，为什么？” 林野问。阿吉抹了把眼泪，抬头看着他：“我想知道真相。

我爷爷死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裂开了，像被沙子刮的，他说那是诅咒的反噬。

我不信什么诅咒，我想知道黑鳞城到底有什么，老陈到底是怎么死的。”林野沉默了。

他想起老陈，那个总爱叼着旱烟的老头，每次找到线索都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林，咱们这辈子能找到黑鳞城，值了！” 可最后，他却连尸体都没留下。“明天天亮，继续走。

” 林野收起匕首，躺回睡袋里，“到了黑鳞城，一切就都清楚了。”第二天一早，他们刚收拾好营地，天突然变了。东边的沙丘后面涌来一团黑云，越来越近，很快就遮住了半边天。是沙暴。“快！躲到河谷里！” 阿吉大喊着，拉起骆驼往河谷深处跑。林野跟在后面，风已经刮了过来，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

他们刚躲进一个岩壁下的凹洞，沙暴就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风声像鬼哭，整个世界都被黄沙笼罩，连近在咫尺的骆驼都看不清了。林野紧紧抱着岩壁，忽然听见阿吉喊：“林队！你看！”他抬头，顺着阿吉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沙暴中心的上空，隐约浮现出一道黑色的轮廓 —— 像城墙，层层叠叠的，像鱼鳞一样。“是黑鳞城！

” 阿吉的声音带着激动，“沙暴把它显出来了！”林野的心跳得飞快。五年了，他终于看到了黑鳞城的影子。可那轮廓只出现了几秒钟，就被沙暴吞没了。沙暴过后，沙漠一片狼藉。河谷里的枯木被吹得七零八落，骆驼也受了惊，不停地挣扎。阿吉蹲在地上，捡着什么东西 —— 是几块黑色的城砖，上面刻着和符牌上一样的缠枝纹。“就在前面。

” 阿吉指着不远处一道隆起的沙丘，“沙暴把沙子吹走了，城门口应该就在那下面。

”他们挖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在沙丘下挖出一道石门。石门有两人高，上面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中间嵌着两个凹槽 —— 正好能放下那两块青铜符牌。

林野和阿吉对视一眼，同时把符牌放进凹槽里。“咔嗒” 一声，石门缓缓打开，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墙壁上嵌着发光的萤石，照亮了通道里的壁画。

壁画上画着黑鳞城的人在祭祀：穿着盔甲的士兵押着奴隶，走向一座高台，高台上站着一个戴着王冠的人，手里举着一面镜子。奴隶被推到镜子前，瞬间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沙子从镜子里流出来，把白骨埋了起来。“是灼骨镜。

” 阿吉的声音发颤，“我爷爷说，黑鳞城的宝藏就是这面镜子，能把活人变成白骨，沙子会吃掉骨头里的精髓。”林野继续往前走，壁画的最后一幅画着：一群人拿着符牌冲进宫殿，却被沙子困住，最后变成了白骨。

画的角落有个小小的人影，手里拿着半块符牌，像是在逃跑 —— 那身影很像老陈。

通道的尽头是一座大殿，大殿中央的高台上，果然放着一面镜子。镜子有一人高，镜框是青铜做的，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镜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却没有反射出任何东西，反而像一片漆黑的沙漠。“老陈！” 林野突然喊了一声。他看见高台旁边的角落里，靠着一个人 —— 穿着五年前老陈常穿的蓝色工装服，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林野跑过去，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缓缓转过身，林野的呼吸瞬间停了 —— 那是一张没有皮肤的脸，肌肉和骨头清晰可见，眼睛的位置是空的，黑洞洞的，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沙坑。“是诅咒……” 阿吉跟在后面，吓得腿都软了，“他碰了灼骨镜，变成了这样。”林野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想起老陈总说，等找到黑鳞城，就带着宝藏回家，给瘫痪的老伴治病。可现在，他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了。

“林队，小心！” 阿吉突然大喊。林野抬头，看见高台上的灼骨镜突然亮了起来，镜面里涌出无数沙子，像一条毒蛇，朝着他扑过来。林野赶紧往后退，沙子落在地上，发出 “滋滋” 的声音，地面上立刻被腐蚀出一个个小洞。“这沙子能腐蚀东西！

” 林野大喊着，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防火毯，扔在沙子前面。沙子碰到防火毯，果然慢了下来。阿吉趁机跑到高台边，想把灼骨镜推倒。可他刚碰到镜框，就发出一声惨叫 —— 他的手瞬间变得漆黑，皮肤像纸一样裂开，沙子从裂缝里渗出来。

“阿吉！” 林野冲过去，想把他拉回来，可阿吉却死死抓着镜框，对他喊：“林队！

毁掉镜子！只有毁掉它，诅咒才会解除！”林野看着阿吉的手一点点变成白骨，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想起老陈，想起阿吉的爷爷，想起那些被诅咒害死的人。他咬咬牙，从背包里掏出炸药 —— 这是他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准备的。“阿吉，你先躲开！

” 林野大喊。可阿吉却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我躲不开了，诅咒已经到我身上了。

林队，帮我爷爷和老陈报仇，毁掉这该死的镜子！”林野的手在发抖。

他知道阿吉说的是实话，那沙子已经顺着阿吉的手臂往上爬，很快就会蔓延到全身。

他把炸药贴在灼骨镜的镜框上，拉燃了引线。“阿吉，对不起。” 林野说完，转身就往通道口跑。身后传来阿吉的笑声，还有炸药的轰鸣声。他不敢回头，眼泪模糊了视线。跑出石门的时候，大殿已经开始坍塌，沙子从石门里涌出来，像一条黄色的巨龙。林野拼命往前跑，直到跑出很远，才敢回头看 —— 那道沙丘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坦的沙地，仿佛黑鳞城从未存在过。林野跪在沙地上，放声大哭。他找到了黑鳞城，却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向导。他摸了摸贴身的皮囊，那两块青铜符牌还在，只是已经变得滚烫，像两块烧红的烙铁。不知过了多久，林野站起来，朝着库尔勒的方向走去。他要把老陈的事告诉老陈的老伴，要把阿吉的故事告诉所有人。

他知道，黑鳞城的诅咒已经解除了，那些被沙子吃掉骨头的人，终于可以安息了。夕阳西下，林野的身影在沙漠里拉得很长。他想起阿吉最后说的话：“沙漠里的沙子是有记性的，它会记住每一个好人，也会惩罚每一个贪心的人。”林野摸了摸口袋里的青铜符牌，它们已经凉了下来。他把符牌埋进沙里，对着那片沙地鞠了一躬。“老陈，阿吉，安息吧。

”风刮过沙漠，带着沙子的声音，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林野转过身，朝着远方走去。他知道，这趟沙漠之旅结束了，但他的冒险还没有结束 —— 世界上还有很多秘密等着他去发现，还有很多真相等着他去揭开。只是他再也不会为了宝藏而冒险了，因为他知道，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是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而是身边的人，是那些用生命守护正义的人。

林野走了三天，水壶里的水只剩底。塔克拉玛干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揉成碎金，贴在起伏的沙丘上，风一吹就散。他怀里揣着阿吉那只驼铃 —— 沙暴后收拾残局时，从骆驼鞍袋的夹层里翻出来的，铜铃上刻着极小的缠枝纹，和黑鳞城的城砖、符牌上的纹样一模一样。铃舌内侧贴着张折叠的羊皮纸，展开是半页泛黄的日记，字迹歪歪扭扭，墨水里掺着沙粒，是阿吉爷爷的手笔：“丁未年七月，沙暴吞城，老周老陈的师父把符牌塞给我，说‘守住它，别让后人再找’。我看见他被镜中沙裹住，皮肤像晒干的羊皮纸一样裂开来，沙子从他指缝里漏出来，喊我快跑……”最后几个字被血渍晕开，林野指尖抚过那片暗红，忽然觉得指腹发烫 —— 和当初握符牌时的灼意一样。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喉间发苦：阿吉到死都不知道，他爷爷当年不是 “逃” 出来的，是被老陈的师父用命推出来的。第四天清晨，林野在一道干涸的河床里找到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