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更密些。

沈清辞拢了拢素色貂裘，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檐角，身后就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是谢临——唯有此人，能在这戒备森严的宫中，走到他身侧三步之内，还带着一身与周遭沉郁截然不同的、清冽如松的气息。

“太傅深夜立在此处，是看雪，还是在等雪停？”

谢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粒石子，轻轻敲碎了宫苑的死寂。

他身上穿着玄色劲装，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添了几分落魄的野气。

沈清辞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腰间悬着的那枚玄铁令牌上。

令牌上刻着的“镇北”二字，在廊下宫灯的光晕里，泛着冷硬的光。

那是谢临三个月前，以三千铁骑踏平北狄五部后，陛下亲赐的信物，也是整个大启朝，无人敢轻易触碰的荣耀与锋芒。

“等雪停，”沈清辞淡淡开口，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寒夜里，“也等一个答案。”

谢临挑眉，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沈清辞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混杂着雪粒与淡淡硝烟的味道，那是属于沙场的气息，与他浸淫半生的笔墨书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太傅要问什么？”

谢临的视线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喉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是问北狄的降书，还是问……昨日书房里，被你藏起来的那半阙《凤求凰》？”

沈清辞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貂裘的系带，那点被宫灯映得泛红的耳尖，霎时褪成了与檐角积雪相近的白。

他偏过头，目光落回漫天飞雪里，声音却比方才更轻，像怕被寒风卷走似的：“将军说笑了，《凤求凰》乃情词，臣一介腐儒，藏它作甚。”

谢临却不依不饶，又上前半步，几乎与他并肩立在檐下。

廊上的宫灯将两人的影子叠在青砖上，被风雪吹得微微晃动。

他低头看着沈清辞微垂的眼睫，那上面沾了点细碎的雪沫，像落了星子，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容回避的认真：“腐儒？

太傅当日在朝堂上，以一句‘兵者，凶器也，当以仁心驭之’，驳得十一位武将哑口无言，这可不是腐儒能做的事。”

这话戳中了沈清辞心底某处。

三个月前谢临北征，朝中半数人怕他功高震主，劝陛下掣肘粮草，是他在金銮殿上据理力争，甚至以“罢官”相胁，才让谢临没有后顾之忧。

可这些话，他从不愿在谢临面前提起——一个文臣，一个武将，本就处在朝堂的两端，走得太近，于谁都没有好处。

“那是臣的本分。”

沈清辞避开他的目光，伸手拂去肩头的落雪，“将军如今荣归，该操心的是陛下的封赏，而非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字句。”

“无关紧要？”

谢临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点沙砾般的粗粝，却又藏着暖意，“太傅藏起来的东西，于我而言，从来都紧要。”

他说着，忽然抬手，指腹轻轻擦过沈清辞的鬓角。

那里沾了一片被风吹来的雪花，刚触到肌肤就化了，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

沈清辞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了缩，却被谢临用眼神定在原地。

“北狄的降书，明日一早自会递到太傅案头，”谢临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但那半阙《凤求凰》，太傅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是等这雪停，还是等……开春？”

沈清辞抬眼，撞进谢临的眸子。

那里面映着宫灯的光，也映着漫天飞雪，更映着他自己的影子，清晰得让他无处可躲。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书房，偶然翻到谢临少年时留下的旧稿，那上面就写着这半阙《凤求凰》，字迹还带着几分青涩，却力透纸背。

他当时心慌意乱，随手将稿纸夹进了最厚的典籍里，竟忘了谢临会来寻。

“将军既知是旧物，何必再提。”

沈清辞的声音发紧，“当年你我同在国子监，不过是戏言罢了。”

“戏言？”

谢临摇头，指尖顺着他的鬓角往下，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我谢临从不说戏言。

当年在国子监的桃树下，我说要护你一世安稳，如今，我做到了。”

他的掌心带着沙场留下的薄茧，触在皮肤上却格外滚烫。

沈清辞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炽热，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檐角的雪还在落，簌簌地打在琉璃瓦上，像是在为这寂静的宫苑，添了一段无人知晓的私语。

“可你我身份有别……”沈清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临打断。

“身份？”

谢临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我手握重兵，陛下倚重，这大启朝，还没人能拦着我想做的事。

沈清辞，你只需告诉我，那半阙词，你愿不愿……让我补全？”

风雪更急了，卷着寒意扑在两人身上。

沈清辞看着谢临坚定的眼神，感受着下巴上那点不容挣脱的力道，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却像破冰的春芽，在这寒夜里漾开暖意。

他抬手，轻轻覆上谢临的手背，将那只带着薄茧的手从自己的下巴上拿开，却没有松开，反而紧紧握住。

“雪还没停，”沈清辞看着他，眼底映着雪光，也映着笑意，“将军若想补全，不妨……先进屋，喝杯热茶？”

谢临一怔，随即笑了。

他反手握紧沈清辞的手，将人往屋内带。

两人的身影并肩走进暖阁，身后的檐角下，积雪还在簌簌落下，却再也挡不住暖阁里透出的、那一点足以融化寒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