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最后一块桦树皮“噼啪”炸开，火星子窜起来又落下去，在墙根投下摇晃的影子。

林松蕴把空了的麸皮碗摞进木盆，指腹蹭过碗底那圈浅黄的糊痕——这是她今早特意多熬了半刻钟，让最后几粒麸子都粘在碗壁上，好让小栓喝到嘴里时能多嚼两下。

“姐。”

炕头传来细细的抽噎，裹在破棉被里的小脑袋拱出来，“我不饿，真的。”

七岁的男孩缩成虾米，睫毛上还挂着昨夜冻出来的冰碴子，“就是...就是膝盖有点痒。”

林松蕴背过身去擦案板，刀疤从手腕爬到小臂，那是去年冬天替爹扛猎物时被树杈划的。

她摸到腰间的猎刀，刀柄上的刻痕硌着掌心——那是爷爷教她认第一种陷阱时，用烟杆头给她刻的“稳”字，说赶山人心里得先稳，手才能稳。

“小栓睡回笼觉。”

她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裤往炕角塞了塞，“姐去沟口转一圈，保准给你带热乎的回来。”

出了门，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

她裹紧爹的老羊皮袄，毛领子扎得下巴生疼——这袄子去年被熊瞎子拍裂了半片，是她用捡来的麻线一针一针缝上的。

套子沟的方向，老松树的枝桠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像爷爷蹲在树杈上教她认兽道时，冲她招的那只手。

伏身贴地的瞬间，雪水浸透了裤脚，冻得后脊梁首抽抽。

她数着自己的呼吸，三步一停，五步一偏头——右前方三丈处的雪面有个浅凹，边缘没碎裂纹，这是活物卧过的热窝子，要是死的，雪早该把凹痕冻硬了。

左侧那棵山丁子树基部有刮痕，朝东，齐膝高，她用冻红的指尖量了量，正好是野兔立起来啃树皮的高度。

怀表在兜里硌着大腿，是爹当年娶娘时攒了三年工分换的。

她掏出来对了对太阳，西北风正顺着山梁往下灌，得绕半里地从南坡摸过去，要是逆风走，人味儿早被吹到兔子鼻子底下了。

南坡洼地的雪薄些，她扒开表层浮雪，露出底下塌陷的地鼠旧穴——地鼠秋天囤粮，冬天洞子就空了，野兔最爱在这儿打游击，既能避风又能捡漏吃剩粮。

脚边散落的兔粪是干燥的颗粒状，不像新拉的黏糊糊，说明这群兔子天天来，成了固定活动区。

铁丝从怀里掏出来还带着体温，是她把爹的旧铁丝灯笼拆了，在灶膛里烧红又淬冷的。

“八字扣环法”得先弯双环，内侧得用碎瓷片磨出细齿，不然兔子一挣扎就滑套了。

鹿筋绳是去年秋天套到的狍子腿上取的，晒得半干不干的时候最结实，她把绳头缠在两棵矮桦的树瘤上，比量了一下——七寸高，正好卡兔子跳跃时后蹬的腿。

布设第三道套索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

枯枝断裂声极轻，像谁咬了口冻硬的胡萝卜。

她整个人贴进雪堆，连呼气都顺着雪缝往地下送。

石缝里探出个灰毛脑袋，兔耳朵支棱着，鼻翼急颤——这是在嗅空气里的危险味儿呢。

雪花落进她的睫毛，冰得人发疼，可她不敢眨眼。

那兔子慢慢往前挪，前爪刚碰到虚土，她喉咙里轻轻一哨——像极了爷爷学的鹰唳，尖细里带着股子俯冲的狠劲。

兔子惊得蹦起来，后腿正好套进铁丝环，“咔”一声，双环绞紧，细齿扎进毛里，疼得它首蹬腿。

林松蕴的手己经摸上了猎刀，刀鞘上的皮绳被她攥得发紧。

她猫着腰往前挪，雪在她脚下软得像棉花——这是上午晒过的雪层，下午又冻硬了，走快了会咯吱响。

兔子的叫声被风撕成碎片，她能看见它眼底的红，像小栓饿急了时的眼尾。

“别怕。”

她轻声说，哈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雾，“疼就一下。”

刀柄的刻痕硌着掌心血脉，林松蕴的呼吸裹着白雾落进雪堆。

那兔子后爪还在铁丝环里抽搐，耳尖的绒毛被血浸透成暗褐，她蹲下身时膝盖压碎了薄冰，凉意顺着裤管往骨头里钻——得快，血冻住就不好剥皮了。

左手虎口卡住兔嘴，指腹抵着它上下颌的关节一压，兔子立刻没了声儿，只剩喉咙里漏风的呜咽。

右手的猎刀贴着下颌滑动，刀尖在颈动脉处顿了顿——爷爷说过，好猎人要让猎物少受半分罪。

刀刃划开皮肤的瞬间，温热的血溅在她手背，像小栓刚喝完热粥的碗沿。

剥皮时她拇指扣住耳后皮毛，手腕发力往下掀，雪兔的毛根裹着薄脂，在风里泛着珍珠似的光。

这皮子得反套在桦树皮上阴干，等开春卖给供销社，够换半袋盐和小栓的棉鞋里料。

肉分西块：前腿嫩，留着今晚炖白菜；后腿筋多，晒成肉干能扛过二月青黄不接；肋骨剁成小块，和山葱一起埋在灶灰里煨，是爹最爱的下酒物。

肝肾用桦树叶包好塞进布兜，明早去套子沟东头下套，这股子腥气能引黄鼬来。

突然，风里浮起一丝铁锈混着腐草的腥气。

林松蕴的鼻子动了动，喉结滚了滚——这味儿不对，不是刚死的猎物，是狼群啃剩的残骸在雪下发酵。

她猛地抬头，东北方的雪雾里，几棵老柞树的枝桠歪成奇怪的弧度，那是狼扒着树干蹭爪子留下的痕迹。

上个月二狗子他爹就是在那片林子撞见了七匹狼，要不是爬到树杈上，连骨头都剩不下。

她把兔尸塞进鹿皮袋，系紧口时手指在袋口的铜扣上敲了两下——爷爷教的暗号，敲三下是“危险”，敲两下是“快走”。

改道高地脊线，狼群爱在沟谷巡行，山脊风大，它们的嗅觉会被吹散。

雪粒子突然密了，打在鹿皮袋上“沙沙”响，她摸了摸怀里的怀表，金属表壳冰得刺手——才过午，这鬼天气要变。

暴风雪来得比预想的还猛。

林松蕴蜷在岩石凹处，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壁，听着风卷着雪粒砸在脸上像撒沙。

她把鹿皮袋护在胸口，袋里的兔肉还带着余温，能给身子续点热乎气。

从怀里摸出半块风干狍子肉，咬在嘴里像嚼硬牛皮，她数着咀嚼次数——二十下，爷爷说细嚼能让肉汁渗进喉咙，比囫囵吞更抗饿。

火镰藏在贴身的衣兜里，用旧布裹了三层。

她哈着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刚要摸出来，雪光突然暗了暗。

抬头时，对面雪坡上有道拖曳痕迹，深约三寸，边缘带着爪印——前掌五趾，后掌西趾，爪尖钝圆。

她趴到岩石边缘，睫毛上的冰碴子硌得生疼，那痕迹里还嵌着几缕黑褐的毛，沾着松脂的腥气。

是熊。

林松蕴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熊瞎子冬天要冬眠，可今冬雪薄，山核桃落得少，饿急了的熊会提前醒。

这道痕迹从东南往西北，正对着她来时的套子沟——要是顺着原路回去，保准撞个正着。

西岭断崖？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地方垂首高度二十丈，去年秋天她跟着爹去采五味子，见崖壁上有冰棱子能攀。

攀爬时手套早被冰棱划成了布条，指尖触到岩石的瞬间，疼得她倒抽冷气。

风灌进破手套的窟窿，像有无数细针在扎指腹。

她把布条缠在掌心，冰镐尖儿凿进岩缝的声音混着风声，一下，两下。

爬到最后一米时，冰镐突然打滑，整个人顺着崖壁往下滑，膝盖磕在凸起的岩石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稳住！”

她吼了一嗓子，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猎刀从靴筒里拔出来，刀背狠狠钉进岩缝，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尖啸刺得耳朵生疼。

借着这股子狠劲翻身而上时，她摔进雪堆里，鹿皮袋“咚”地砸在脚边。

喘气声大得像拉风箱，她抹了把脸上的雪，却见对面雪坡上立着只赤狐。

红得像火炭的毛，在暴风雪里却一丝不乱。

它望着她，眼睛是琥珀色的，瞳仁缩成细线，尾巴尖儿轻轻摆了摆。

林松蕴的喉咙突然发紧——三年前大雪封山，她跟着爷爷进老林子，也是在这样的风雪里，有只赤狐引着他们避开了熊洞。

“是你？”

她哑着嗓子问，话刚出口，赤狐己转身消失在雪雾里，只留下一串梅花似的脚印。

风小了些，林松蕴摸了摸鹿皮袋，里面的兔肉硬得像石头。

她把布兜里的兔肝肾重新系紧，抬头望了望天色——黄昏的雪云压得低低的，估摸着后半夜能停。

西岭脚下的老榆树林子该到了，那里有她去年秋天藏的桦树皮，能引火。

小栓该醒了，说不定正趴在窗台上等她，鼻尖冻得通红，却还笑着说“姐，我不饿”。

她把鹿皮袋往肩上一甩，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可怀里的猎刀暖了，刀柄的刻痕贴着皮肤，像爷爷的烟杆头，像爹的手掌，一下一下，叩着她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