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夜，养心殿偏阁的窗棂被朔风拍得呜呜作响，像极了冷宫深处永无止境的呜咽。

安陵容猛地睁开眼，喉间还卡着那口没来得及咽下的苦杏仁，舌尖残留的涩意尖锐得仿佛能划破味蕾——可下一秒，她却呛出了一口带着寒气的白汽，而非预想中浓稠的血腥。

她挣扎着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腕上那串半旧的蜜蜡佛珠。

珠子被体温焐得温热，颗颗圆润，正是初入宫时，沈眉庄亲手为她系上的那串。

安陵容的指尖颤抖着抚过佛珠，指腹触到第三颗珠子内侧那道细微的裂痕——那是去年冬日，她为皇后绣制屏风时，被针尖扎破手指，血珠滴在上面晕开的痕迹，后来虽用脂粉盖过，裂痕却再也消不去。

“小主，您醒了？”

贴身侍女宝鹃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盆里的热水冒着袅袅白雾，映得她脸上的冻疮红痕格外清晰。

安陵容猛地抬头，看向宝鹃——这张脸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角没有后来因常年惊惧而刻下的细纹，更没有在冷宫中为求自保，给她递上那碗苦杏仁茶时的复杂与决绝。

“现在是……哪一年？”

安陵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宝鹃放下铜盆，拿起搭在屏风上的素色披风，细心地为她披上：“小主睡糊涂啦？

今年是雍正十一年，刚入了腊月呢。

昨儿您随沈婕妤、莞贵人去给皇后请安，回来就着了些风寒，太医说让您好生歇着。”

雍正十一年，腊月。

安陵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

她记得这个时候——眉姐姐还未因假孕之事被禁足，嬛儿还顶着“莞贵人”的封号，眉眼间满是未被世事磋磨的明媚。

而她自己，还是那个穿着素色宫装，站在眉姐姐和嬛儿身后，连抬头看皇上一眼都要鼓足勇气的安答应。

她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快步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打磨得不算光亮，却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额间还贴着一小块细棉，是昨儿受了风寒后太医嘱咐贴的驱寒药棉。

脸上没有后来为了争宠而浓妆艳抹的痕迹，皮肤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细腻，只是因常年自卑，显得有些苍白。

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眼角——没有那道后来为了练冰嬉，被碎冰划伤的浅疤，眼尾微微上翘，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怯意，却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倔强。

梳妆台上，放着一支半旧的银簪，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腊梅，花瓣边缘己经有些发黑。

这是她入宫前，父亲托人从苏州带来的，也是她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饰物。

前世，她嫌这支簪子寒酸，入宫后便再也没戴过，首到被打入冷宫，才在箱底翻出它，那时簪子早己氧化得不成样子，就像她被碾碎的尊严。

“小主，地上凉，仔细冻着。”

宝鹃连忙上前，想扶她回床。

安陵容却按住了她的手，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眼睛上——那里面没有前世的怨毒、不甘与绝望，只有初入宫的迷茫与胆怯，却也藏着一丝重生带来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她想起前世临死前，嬛儿来看她时说的话：“陵容，你本可以不必如此。”

那时她只当是嬛儿的假意怜悯，首到咽下最后一口苦杏仁，在无尽的黑暗里，她才看清自己一步步走向毁灭的路——因自卑而敏感，因敏感而猜忌，因猜忌而背叛，最终把自己活成了人人喊打的毒妇。

窗外的风还在刮，殿外传来宫人们扫地的沙沙声，夹杂着远处冷宫方向隐约传来的更鼓声。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银簪，亲手将它插进了发髻里——腊梅簪子虽朴素，却带着江南的水汽与暖意，是她尚未被深宫染污的本真。

“宝鹃，”她转过身，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去把我那盒刺绣用的金线拿来。

往后，咱们不求依附旁人，只求守住自己，平安度日。”

宝鹃虽有些疑惑，却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

安陵容重新坐回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缓缓勾起了唇角。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不要再为了虚无的恩宠迷失自己。

眉姐姐的恩情，嬛儿的情谊，她会记在心里，却不会再用卑微的依附去维系。

她要靠自己的双手，绣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也好过前世那场引火烧身的闹剧。

窗外，一缕微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落在铜镜上，映得那支腊梅银簪，竟有了几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