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银霜州，万古寒荒。

岁末之夜的风雪，早己不是自然的馈赠，而是天地对生灵的酷刑——风是无形的鞭，裹着冰碴子抽在脸上如刀割；雪片被拧成半尺长的冰刃，横着切割旷野，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白茫漩涡，目力所及不过三步，再远便是能吞噬光与声的死寂。

顾家村像一粒被遗忘的灰石子，嵌在这片冻裂岩石的荒原上，每一间屋舍都在风雪中瑟缩，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碎。

村中那十几盏防风油灯，是人类最后的挣扎。

它们裹着厚厚的冰壳，琉璃罩内的灯苗疯狂跳动，昏黄的光把屋影拉得老长，在雪地上投出张牙舞爪的轮廓，像极了择人而噬的鬼魅。

檐下的冰凌倒悬如剑林，每一根都闪着森森寒光，偶尔有冰棱断裂坠落，砸在雪地上的脆响，在狂风中却细得像濒死者的喘息。

突然，一种沉重到让人心口发闷的碾压声，硬生生压过了风雪的咆哮！

不是木柴断裂的脆响，是整座房屋被碾碎的闷哼——“轰隆！”

村东头的木屋像孩童积木般垮塌，碎木、积雪与模糊的血肉飞溅而起。

紧接着，更多房屋接连崩解，村民的尖叫刚冲出口，就被狂风撕成碎片。

一个庞然黑影撕裂雪幕，悍然闯入——那是尸蛟。

它体长逾十丈，躯干粗如百年古松，幽黑的逆生鳞甲上沾着冻土与冰碴，每一片都像扭曲的黑铁刀，移动时刮擦冻土发出“咯吱”的刺耳声。

头颅似龙非龙，吻部尖锐，外翻的獠牙滴着腐臭涎液，落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三寸长的冰锥；一双赤红巨目里翻涌着纯粹的暴虐，没有半分生灵的温度。

长尾甩动时如布满骨刺的巨鞭，扫过栅栏便如切纸般粉碎，碾过屋宇时，连冻土都跟着震颤。

它口中喷吐的灰白寒息更可怖，落在断木上，瞬间结出厚达半尺的幽蓝冰层，连空气都仿佛被冻得凝固。

甜腻的血腥味很快穿透酷寒，混着尸蛟的腐臭与寒息的冰味，形成一种让人胃里翻涌的死亡气息。

雪地上，鲜红的血与洁白的雪交融，又被寒息冻成暗红的冰壳，像极了这片土地被撕裂的伤口。

村落边缘的矮屋内，恐惧像冰一样裹住了顾怜儿。

十岁的她蜷缩在半人高的旧米缸里，陶壁冰得刺骨，缸内残留的陈米带着霉味——那是她从前饿肚子时最安心的味道，此刻却被缝隙里钻进来的血腥与雪沫搅得只剩残酷。

缸盖没合严，那道窄缝成了她的地狱窗口。

她看见父母背靠着木门站着，像两尊颤抖却不肯倒下的石像。

父亲攥着劈柴斧，手臂抖得厉害，斧刃却死死对着门口；母亲则侧着身，尽量挡住米缸的缝隙，双手攥着围裙，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响。

“怜儿，闭眼……别听，别看来……”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破碎的哽咽裹在风里，刚传到缸内就散了。

下一刻，阴影彻底罩住了屋子。

油灯“噗”地灭了，屋顶被一股巨力掀飞，风雪裹着寒息狂涌进来。

怜儿透过缝隙，只看见一截布满黑鳞的巨物扫过——是尸蛟的尾！

“不——！”

父亲的吼声戛然而止。

她看不清全部，却把那瞬间刻进了骨头里：父亲的斧头寸寸碎裂，木柄弹飞出去；母亲张开双臂，像要护住身后的一切，可蛟尾扫过的瞬间，她的姿态就凝固了。

两具身躯像被狂风撕碎的纸鸢，重重撞在石墙上，“咚”的闷响后，再没动静。

只有鲜红的血漫出来，在雪地上晕开，又被寒息冻成暗红的冰，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米缸里的怜儿，瞳孔缩成了针尖。

她想叫，喉咙却像被冻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泪水涌出来，刚滑到脸颊就结成了冰碴，刮得皮肤生疼。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陈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米粒的碎末——可这点疼，比起心口被掏空的撕裂感，连万分之一都不及。

世界只剩下缸外风雪的嘶吼、蛟尸移动的闷响，还有缸内自己“咚咚”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就在怜儿的意识要被黑暗吞掉时，风雪忽然滞了一瞬。

没有预兆，一道黑衣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尸蛟前。

她像从风雪里长出来的，漫天雪片落至她周身三尺，便凭空湮灭，连衣角都没沾一点白。

墨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拂过脸颊，却始终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她周身裹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冷——不是冰雪的冷，是连悲喜都懒得沾染的漠然。

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痣，在黑白天地间红得夺目，像冰封血域里唯一开着的花。

尸蛟显然察觉到了威胁，赤红巨目锁定她，发出震得人耳膜发疼的咆哮，涎液“滴答”落地，冻成一排冰锥。

它猛地张口，灰白寒息如瀑布般泼过去，所过之处，空气都结出了细碎的冰粒。

女子动了。

她只抬了抬右手，纤长的食指凌空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只有一点霜华在指尖凝聚，旋即化作一道细如游丝的剑气——那剑气冷得发蓝，切开寒息时像热刀割牛油，“嗤”的一声，精准刺中尸蛟下颌一块松动的逆鳞。

“噗！”

蛟血喷溅而出，落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一朵朵凄艳的冰血梅花。

尸蛟吃痛，长尾带着万钧之力横扫，地面被刮出一道深沟，碎木与冻土飞射。

女子足尖轻点雪面，身影飘得像鬼魅，间不容发地避开尾击——她踏过满地狼藉，却没留下半个脚印。

面对这庞然巨物，她的动作没有半分蛮力，反而像在雪地里作画：指尖点向尸蛟关节，剑气便顺着鳞缝钻进去；手肘微抬，一道剑气便斩向尸蛟旧伤；偶尔跃起时，衣袂飘飞如墨蝶，却总能在蛟爪落下前，轻飘飘落在安全处。

道道霜蓝剑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尸蛟的挣扎越来越狂暴，却每一次都撞在空处。

它的鳞甲不断碎裂，蛟血冻成的冰梅在地上铺得越来越多，赤红眼眸里的暴虐，渐渐掺了几分绝望。

最后，女子翩然跃起，避开蛟首的噬咬，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道比之前更冷、更亮的蓝光。

“唰。”

蓝光闪过，没入尸蛟颈后那片没有鳞甲的软处。

尸蛟的动作骤然停住，赤红眼眸里的光迅速暗下去。

庞大的身躯“轰”地砸在雪地上，震起漫天雪尘，连风雪都仿佛被这动静吓住，静了一瞬。

女子落在蛟尸旁，周身依旧干净得没有一点血迹，唯有眉心的朱砂痣，在雪光里红得更艳了。

她看都没看周围的惨状，仿佛眼前的废墟与尸骸，不过是路边的石子。

女子走到蛟尸脊背前，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支玉簪。

簪子本是温润的白，此刻却流转着比冰雪更冷的清辉。

她以簪为刃，对着蛟鳞最厚处轻轻一划——没有费力的切割声，坚韧的鳞甲像纸一样分开，露出下面凝固的黑暗，没有寻常血肉的猩红，只有一种像深渊般的沉郁。

很快，她从蛟脊里取出一截尺长的骨骼——那是剑骸。

它不像凡骨，通体泛着幽蓝微光，摸上去该是冰寒的，却隐隐透着一股能灼烧灵魂的热。

女子指尖逼出一滴血珠，血珠不冻不坠，在她指尖转了一圈，便化作细小的血线。

她以指为笔，用血线在剑骸上画符咒。

那些符文古老而繁复，一笔落下，剑骸的幽光就亮一分，符文像活过来似的，钻进骨质里。

画到最后一笔时，剑骸突然爆发出刺目的蓝光，“咔咔”声里，它褪去粗糙的骨质，变得晶莹剔透，内里像有极光在缓缓流动，既神圣又邪异。

仪式结束，女子才转向那只沾了雪与血的米缸。

她走过去，抬手掀开缸盖，动作没有半分迟疑。

怜儿还蜷缩着，小脸满是泪痕与冰碴，看到她时，身体抖得更厉害——她怕这能杀死怪物的人，也怕这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女子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冰雪的冷，轻轻拂开怜儿破旧的衣襟，露出她瘦弱的心口。

然后，将那截流光溢彩的剑骸，缓缓按了上去。

“呃啊——！”

剧痛瞬间炸穿了怜儿的感官！

像一柄在万载玄冰里淬过的尖锥，狠狠扎进心脏，然后炸开——极致的寒意顺着血管窜遍西肢，骨髓都像要冻住；可紧接着，一股滚烫的热又从心口涌出来，灼烧着她的经脉，像有无数小火苗在啃咬脏腑。

她的身体剧烈痉挛，眼球向上翻，嘴里发出“嗬嗬”的无意识声响。

视线模糊里，她只看得见女子眉心的朱砂痣，红得像烙铁，印在她的灵魂里。

恍惚间，一个清冷到没有感情的声音，首接响在她脑海里：“以汝身为器，承吾剑道。

宿命之轮，自此而始……”心口处，蓝色的光透皮肤而出，织成一张诡异的蛛网状剑纹，亮了一瞬，又缓缓隐没。

怜儿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村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混着甲胄碰撞的“哐当”声，刺破了死寂。

一队身着玄黑袍子、披防雪斗篷的人冲进来，为首的中年男子面色冷峻，腰间挂着青铜兽面腰牌——是镇祟司的巡查使。

他看到蛟尸时，瞳孔缩了缩，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面刻满符文的青铜镜。

“催动灵力，查残留妖气！”

他下令，指尖按在镜面上，白光从镜面漾开，扫过废墟。

当白光掠过米缸，落在昏迷的怜儿脸上时，镜面忽然微微波动了一下——一抹极淡的幽蓝光，从怜儿眼底闪了一瞬，又消失了。

巡查使动作顿住，眉头皱起，凑近看了看怜儿：小女孩脸色苍白，呼吸微弱，除了身上的雪与血，和普通幸存孩童没两样。

他又晃了晃铜镜，白光依旧平稳，没有异样。

“错觉？”

他低声自语，把疑惑归咎于风雪晃眼，“大概是蛟尸的妖气没散干净。”

“队长，这女娃是唯一活口！”

队员跑过来禀报。

巡查使收起铜镜，冷声下令：“把她带上，回司里仔细查验。

剩下的人清理现场，记好死者身份，报给州府。”

一名队员小心地抱起怜儿，翻身上马。

马蹄声渐远，风雪又卷了过来，慢慢盖住地上的血迹、冰梅与碎木，像要把顾家村的悲剧彻底埋进荒原。

只有那截曾植入怜儿心口的剑骸，在她体内静静蛰伏，等着某一天，随孤女的悲鸣，发出第一声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