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首下，如倾如注。

扬州城西，乱葬岗。

一道闪电劈开乌云，照亮半截露出泥土的棺材——黑漆剥落，棺盖被撬开一道缝，像一张被撕裂的嘴。

雨水灌进去，泡着里面暗红的衬布，泛起腥腐的泡。

“见鬼了，连死人都不得安生！”

一声低骂从棺材里传出。

小宝蜷在棺底，抖了抖湿透的斗篷，锅灰混着泥水从他脸上淌下。

他左耳缺了一小块，边缘参差，是三天前被讨债的刀客一口咬下来的。

他没敢叫，只在心里记了一笔：“姓赵的，老子若活到明天，必让你全家吃屎。”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冷烧饼，咬了一口，硬得像石头。

雨水顺着棺缝滴在他脖子里，冰得他一哆嗦。

“老子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他嘟囔着，把烧饼塞回怀里，“这辈子要睡棺材、吃狗粮、被人当妖党通缉。”

三天前，他还穿着锦缎长衫，在盐商府上哄老太太开心。

“老太太您这气色，比十八岁还嫩！”

“您这耳坠子，是西域进贡的月光玉吧？

我爹当年在户部当差，专管贡品，一眼就认得！”

一张嘴，三百两雪花银到手。

他得意洋洋，拎着银子回府，心想今晚要吃醉仙楼的蟹黄汤包，再叫两个小曲儿听。

可刚拐进巷口，就看见自家老宅——塌了。

梁柱焦黑，墙倒屋倾，火虽灭了，烟还在冒。

门口槐树上，吊着一个人。

是阿顺。

他从小使唤的小厮，老实巴交，连鸡都不敢杀。

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墨字刺目：*“通匪逆，斩立决。”

小宝站在雨里，没哭，没喊，只觉得胸口像被铁锤砸了一下，闷得喘不过气。

他想冲上去解下阿顺，可巷口传来脚步声——衙役的铁靴，火把的光。

他转身就跑，像条被踢瘸的狗。

三天了。

他睡过狗洞，偷过棺材铺的寿衣，钻过妓院后巷的粪沟。

为了活命，他什么都能干。

除了回头。

“阿顺啊阿顺，”他对着烧饼喃喃，“你替我背了黑锅，我若不给你讨个说法，我韦小宝就是你孙子。”

远处，扬州城楼传来三更鼓。

紧接着，是悠长的钟声——“铛……铛……铛……”城门闭了。

宵禁开始。

活人不得上街。

只有鬼，敢在这时候走动。

小宝缩了缩身子，把斗篷裹紧。

他盯着棺材外那片漆黑的荒地，忽然笑了：“这地方好，死人多，活人不敢来。

老子睡棺材，总比睡衙门大牢强。”

他闭上眼，想睡。

可眼皮刚合，脑子里就浮出阿顺的脸——那双眼睛睁着，舌头吐出半截，像是在说：“少爷，你去哪儿了？”

他猛地睁开眼。

雨更大了。

风卷着纸灰在空中打旋，像一群黑蝴蝶。

他摸了摸怀里的烧饼，又摸了摸腰间的短匕——那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刃口卷了，但还能捅人。

“老子现在不是少爷，”他低声说，“是野狗，是耗子，是阴沟里的蛆。”

“可只要我还喘气，就得让他们知道——我，公子韦小宝，没那么容易死。”

他把斗篷拉过头顶，蜷在棺底，像具真正的尸体。

雨声盖住了他的呼吸。

乱葬岗，重回死寂。

可没人看见——就在他闭眼的瞬间，远处荒草中，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口棺材。

那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惨白，像死鱼眼。

看了片刻，那人影缓缓退入黑暗，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

雨，还在下。

棺材里的活人，终于睡着了。

梦里，他听见有人喊他：“小宝……娘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