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西，乱葬岗。

夜雨如注，雷声滚过荒山，照亮半截露出泥土的棺材板。

那棺材不知被谁撬开了一道缝，黑漆剥落，露出内里暗红的衬布，像一张咧开的嘴。

一道瘦小的身影猫腰钻进棺材，抖了抖湿透的斗篷，骂了句：“他娘的，这鬼天气，连死人都不得安生！”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韦小宝”，不错，他全名叫“公子韦小宝”，简称“小宝”。

可没人会认得他是谁——此刻的他脸上抹着锅灰，左耳缺了一小块，那是被追债的刀客咬下来的，腰间别着一把短匕，怀里还揣着半块冷烧饼。

他不再是醉仙楼里那个油嘴滑舌的少爷，也不是谁口中“紫微下凡”的命格贵人，而是一条在人间泥潭里打滚的野狗，靠偷、骗、躲活到今天。

三天前，他还穿着锦缎长衫，在盐商府上哄老太太开心，靠一张嘴骗了三百两雪花银。

可一夜之间，银子被抢，房子被烧，连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小厮阿顺，也被吊死在城门口，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通匪逆，斩立决。”

没人知道他谁的匪。

可“公子韦小宝”知道。

那一夜，有个穿黑袍、戴青铜面具的男人塞给他一封信，说送到城南老槐树下的破庙，事成给五十两。

信封上画着一只倒悬的蝙蝠，落款写着：“白莲降世，血洗扬州”。

他以为是江湖帮派的吓人把戏，随手就送了。

可第二天，巡抚暴毙，全城戒严，衙门贴出告示，说抓“白莲妖党”，而那封信的收件人，竟是他爹——整日醉酒、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的老账房韦春华。

可他爹在他十岁那年就死了。

坟都塌了。

小宝蜷在棺材里，啃着烧饼，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很轻，像猫，却又带着铁器的冷响。

他屏住呼吸，从棺材缝往外瞧——一个红衣女子踏雨而来。

她赤着脚，脚踝上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拖着一口小棺材。

那棺材不过三尺长，却沉得她步履蹒跚。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流下，洗去她脸上的胭脂，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是柳如烟。

那个被通缉的“妖女”。

她走到乱葬岗中央，停下，跪下，用颤抖的手推开小棺材的盖子。

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死的。

浑身青紫，嘴角溢黑血，小手却紧紧攥着一枚铜钱——上面刻着“永昌通宝”，是前朝末帝的年号。

柳如烟抱着婴儿，低声哭道：“我的儿……娘没能护你三天……你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雷声炸裂。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她身后——十丈外，站着七个黑袍人，手持白幡，脸上戴着与那夜送信人一模一样的青铜面具。

他们不打伞，不避雨，像七尊从地狱爬出的判官。

为首者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白莲将开，血祭七七西十九婴。

你子为第八，逆天而行，当受千针穿魂之刑。”

柳如烟猛然抬头，眼中竟无惧色，只有恨意：“你们骗我！

说献子可换夫命，可我夫君早己被你们炼成‘人烛’，夜里会哭！”

黑袍人冷笑：“凡人入莲，肉身成灰，魂归圣母。

你本该欢喜。”

柳如烟突然笑了，从发间抽出一根银簪，猛地刺入自己心口。

血未流，簪子却燃起幽蓝火焰。

她嘶声道：“我以血为誓，以魂为契——若有来世，我必化厉鬼，啖尔等骨，饮尔等髓！”

话音未落，她抱着婴儿，纵身跃入身旁一口枯井。

轰！

枯井炸开，黑气冲天，井口浮现出一朵巨大的白莲虚影，花瓣由婴儿哭声凝成，花心却是无数扭曲的人脸。

七个黑袍人齐齐后退一步。

而躲在棺材里的小宝，牙齿打颤，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他看见柳如烟的银簪掉在井边——那上面，赫然也刻着一只倒悬的蝙蝠。

和他送的那封信，一模一样。

雨更大了。

小宝缓缓从怀里摸出那半块烧饼，咬了一口，却发现内里藏着一张极薄的纸条，墨迹未干：“小宝，你娘没死。

她在京城等你。

——教主”他愣住。

娘？

那个跟盐商跑了的娘？

她不是早被活活打死了吗？

可这字迹，他认得——不是和尚，不是道士，而是那个曾在城外破庙里，用三根断指写下他生辰八字，说他“命不该绝，灾起于亲”的神秘教主。

那人后来失踪了，有人说他被官府烧死在地窖，有人说他化作黑烟升天。

可现在，他留下了字条。

藏在烧饼里。

小宝盯着纸条，忽然笑了，笑声在棺材里回荡，像疯子。

“好啊……”他喃喃道，“你们要我当个死人，我偏要活成阎王。”

他爬出棺材，踩过泥水，走到枯井边，捡起那根带血的银簪，插进自己发髻。

“柳如烟，你儿子没白死。”

他望着井中残存的莲影，“我韦小宝在此发誓——我要让这人间，变成你们的地狱。”

风停雨歇。

东方微明。

扬州城的晨钟响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小宝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市井小混混。

他是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是白莲教血祭名单外的第八个婴，是一场即将席卷人间的瘟疫。

而这人间，才刚刚开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