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兮第一次见到叶璃时，便利店的暖光灯正斜斜地打在她发梢，把那截露在浅灰色卫衣外的脖颈染得像块温软的玉。十月末的南方还带着点潮湿的暖意，店门被风推开时，卷进来一阵桂花香，混着关东煮的热气，裹在沈兮鼻尖。

她正蹲在货架前整理泡面，指尖还沾着早上给弟弟沈浩洗校服时蹭到的蓝黑墨水，干涸的印子嵌在指甲缝里，怎么搓都搓不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父亲沈建国的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带着酒后的浑浊，“这个月工资别乱花，你弟要买双新球鞋，四百八，你先垫上。他同学都穿这个牌子，不能让他丢面子。”沈兮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货架上的泡面盒被她碰得轻轻晃了晃。她刚想说这个月服装厂的工资还没发，只够付房租和吃饭，电话那头已经挂了。她对着黑屏的手机愣了两秒，把剩下的几盒红烧牛肉面摆齐，起身时没注意，手肘撞到了货架角，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麻烦拿瓶矿泉水。”身后传来一声轻软的声音，像刚煮好的牛奶，带着点温吞的暖意。

沈兮转过身，看见个穿浅灰卫衣的女生站在收银台前，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百元纸币，头发长到肩膀，发梢微卷，目光落在她虎口处的划伤上。那道伤是昨天晚上沈建国喝醉了，嫌她没及时递酒杯，挥手时扫到桌角划的，口子不算深，却没来得及处理，现在还沾着点灰尘，边缘结了层浅浅的痂。“手破了怎么不处理？

”女生的声音比便利店的关东煮还暖，没等沈兮回答，就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创可贴递过来。

创可贴是草莓图案的，边缘还印着小小的笑脸，包装纸上的胶水粘在女生指尖，她轻轻捻了捻，动作很轻。沈兮接过来时指尖发颤，指腹触到创可贴的塑料包装，凉得像块冰。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口，不是指责她干活不小心，不是说这点小伤矫情什么，而是问她怎么不处理。她把创可贴攥在手心，讷讷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去货架拿矿泉水时，耳尖还在发烫。扫码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输错了两次金额，找零的时候多给了对方两毛钱。等反应过来，脸瞬间涨得通红，慌忙把钱塞回去，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女生没笑她，只是把矿泉水瓶转了个圈，让印着凉白开的标签对着她，指尖轻轻敲了敲瓶身，“我叫叶璃，经常来这儿买水，你呢？”“沈兮。”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像怕惊扰了什么。叶璃点点头，把矿泉水塞进包里，走之前又看了眼她虎口的伤，“创可贴记得贴，别沾水。”那天晚上，沈兮在收银台后面偷偷把创可贴贴上了。草莓图案贴在虎口，有点显眼，她总忍不住低头看，指尖蹭过笑脸图案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暖。从那以后，叶璃每天都会在晚上七点准时来便利店。有时候买瓶凉白开，有时候买个金枪鱼饭团，偶尔会多带一份关东煮，用透明的盒子装着，放在沈兮面前的收银台上，语气很自然，“我吃不完，你帮我解决点。”沈兮一开始不敢接，总说：“不用了，我不饿。

”叶璃也不勉强，只是把盒子放在旁边，等她换班的时候，盒子还在，萝卜和海带结泡在汤汁里，还是温的。后来叶璃总说：“放凉了就不好吃了，浪费。

”她才敢趁着没人的时候，小口小口地吃。萝卜煮得软烂，一抿就化在嘴里，汤汁鲜得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还在时，给她煮的那碗阳春面。外婆会在面里卧个荷包蛋，汤里撒点葱花，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暖的东西。便利店的钟摆晃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沈兮渐渐知道了叶璃的事。叶璃是附近画廊的画师，租的房子就在便利店旁边的小区，每天白天画画，晚上出来买东西。她喜欢喝凉白开，不喜欢矿泉水，说矿泉水有股塑料味；她画画到半夜会饿，所以总来买饭团，金枪鱼味的最好；她左手腕上有道浅淡的疤，是小时候学画画时被美工刀划的，现在还能看见细细的印子。叶璃也知道了沈兮的事。知道她每天要打两份工，白天在服装厂钉扣子，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洞，晚上来便利店当收银员，要忙到十一点；知道她每个月工资除了留两百块生活费，其余全给沈建国，连件五十块以上的衣服都舍不得买；知道她弟弟沈浩上高二，要穿名牌鞋，要吃进口零食，要换最新款的手机，这些钱都得她来挣。有次沈兮加班到十点，走出便利店时，发现叶璃还在门口等她。路灯把叶璃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拿着件黑色的厚外套，见沈兮出来，快步走过来，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晚上风大，你穿得太少了。

”沈兮身上只穿了件薄毛衣，风一吹就打哆嗦。外套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是她从来没闻过的味道，领口还残留着叶璃的体温，暖得让她鼻子发酸。她推辞着不要，说：“我不冷。”叶璃却直接把外套的扣子帮她扣上，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脖子，凉得沈兮缩了一下。“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叶璃的电动车停在路边，是辆浅蓝色的小电驴，车筐里放着个画夹，车灯亮着暖黄的光，像黑夜里的一颗星星。

沈兮报了个老旧小区的名字。那地方离便利店很远，要穿过两条没路灯的小巷，晚上总有人在巷口喝酒吵架，她每次走都要攥紧口袋里的水果刀。叶璃没多问，只是把画夹往车筐里塞了塞，让她坐在后面，“抓好我的衣服，别摔下去。

”沈兮犹豫了一下，轻轻抓住了叶璃卫衣的衣角。电动车开起来时，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桂花香。她把脸贴在叶璃后背，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心跳，像小时候外婆摇着蒲扇的节奏。

忽然就想起母亲昨天说的话，母亲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眼睛盯着电视，语气漫不经心，“你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现在多帮衬家里是应该的，将来你弟还能帮你。

”可她看着叶璃的背影，看着路边亮着灯的窗户，第一次觉得，或许应该之外，还有别的生活。比如不用每天钉扣子到手指发麻，不用把工资全交出去，不用在黑夜里攥着水果刀走路。到了小区门口，沈兮把外套还给叶璃，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巷子里传来沈建国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咆哮：“沈兮！你死哪儿去了？

你弟等着吃夜宵呢！”她浑身一僵，像被泼了盆冷水，刚暖起来的身体瞬间凉透了。

她慌忙跟叶璃说：“谢谢，明天还你外套。”然后转身就往巷子里跑，连头都没敢回。

叶璃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指节渐渐攥紧。巷子里的骂声断断续续传出来，她皱着眉，在路边站了很久，才骑上电动车离开。第二天晚上，沈兮把洗干净的外套还给叶璃。外套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点洗衣粉的香味。叶璃接过外套，从包里掏出个三明治，放在她面前，“我早上做的，多做了一个，你拿着当早餐。

”三明治里夹着煎蛋和生菜，还热着，沈兮捏在手里，暖得能传到心里。

她知道叶璃是故意的，却没戳破，只是小声说了句，“谢谢。”那天之后，叶璃开始更频繁地找沈兮。她会在沈兮午休时，带着三明治去服装厂门口等她。

服装厂在城郊的工业园，周围只有一家卖泡面的小卖部，叶璃每次来都要骑二十分钟电动车；她会在沈兮被沈建国骂哭后，悄悄把纸巾塞到她手里，纸巾是草莓味的，和上次的创可贴一个牌子；她会在沈兮说沈浩要高考了，得再找份兼职时，拉住她的手说：“别太累了，你也需要休息。”她的手心很暖，能把沈兮冰凉的手捂热。

可沈兮总是摇摇头，把她的手推开。她会把三明治小心地收起来，留到晚上当晚饭，会把纸巾叠好放在口袋里，却从不说“我不累。”只说：“我没事，这是我该做的，家里离不开我”。有次叶璃带沈兮去公园。春天的樱花开得正好，粉白色的花瓣挂在枝头，风一吹，就像下雪一样飘下来。叶璃牵着她的手，走在樱花树下，花瓣落在她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叶璃帮她把发梢的花瓣摘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轻声说：“沈兮，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那个家？”沈兮愣了一下，脚步停住了。

她看着落在手心里的樱花花瓣，粉白色的，很软，一捏就碎。她想起家里的水泥地，想起沈建国的烟味，想起沈浩摔在地上的水杯，摇了摇头，手指绞着衣角，“那是我家啊，我爸我妈我弟都在那儿，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沈浩还要高考，我妈身体不好，我爸……”“那你怎么办？”叶璃的声音带着点颤抖，她握住沈兮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你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手上全是伤，他们对你好吗？你发烧到39度，还要给沈浩洗袜子，他们问过你疼不疼吗？你长这么大，穿过一件新裙子吗？”沈兮沉默了。

她想起昨天沈浩因为她没买最新款的游戏机，把她唯一的旧毛衣扔在地上，用脚踩得全是灰，沈建国不仅没说沈浩，还骂她小气，说：“你弟就想要个游戏机，你都舍不得，白养你了。

”想起上个月她来例假，肚子疼得站不起来，母亲却让她继续给沈浩洗球鞋，说“发点小脾气就偷懒，我当年怀你的时候还在干活呢。”想起她十五岁生日那天，外婆偷偷给她塞了二十块钱，让她买个蛋糕，结果被沈建国发现，把钱抢过去买了酒，还骂外婆多管闲事。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块石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最后只变成了一句：“爱就是这样啊，叶璃，一家人就是要互相付出，哪怕有点痛苦，也是应该的。”叶璃看着她眼底的麻木，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知道沈兮不是不苦，是她被那个家驯化得太久了，把剥削当成了责任，把痛苦当成了爱。就像笼子里的鸟，待得久了，连笼子门开着，都不知道要飞出去。那天晚上，叶璃回到画廊，对着画布画了一整夜。画布上是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手里攥着片樱花花瓣，笼子外开着满树的樱花，风吹得花瓣落在笼子上，可女孩却低着头，不敢伸手去碰。画到天亮时，叶璃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画布上的颜料被眼泪打湿，晕开一片灰黑色的痕迹。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兮的处境越来越难。沈建国说沈浩要考大学，需要报补习班，一个月要一千二，让她每个月多交一千块；母亲说邻居家的女儿嫁了个有钱人，彩礼要了二十万，让她赶紧找个对象，彩礼钱要给沈浩买房子；沈浩更是变本加厉，今天要新耳机，明天要平板电脑，不给买就摔东西，说：“你不给我买，我就不高考了，到时候看谁丢脸。

”沈兮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在便利店下班后，再去KTV做清洁工。

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凌晨一点，只睡四个小时，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手指被服装厂的针扎得全是小洞，又在KTV擦桌子时沾了消毒水，疼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