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娶亲京城三月，柳絮纷飞如雪，却盖不住满城的喧嚣与一种近乎沸腾的酸腐气。

今日，是京城最负盛名的花魁，萧翎，出阁的日子。掷果盈车？那已是旧闻。长街两侧，楼阁窗扉尽开，挤满了从深闺里探出身形的各家小姐，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妇人，手中香囊、绢帕、珠花，甚至还有解下的玉簪，雨点般朝着那队迤逦行来的鲜红仪仗掷去。

“萧郎——接我的帕子！”“看我！萧郎看我一眼！”啜泣声、尖叫声、物件坠地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失序的狂欢。空气里浓郁的各色花香、脂粉香、甜腻的果香混合着，几乎要凝成实质，闷得人喘不过气。林钰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一身硌人的大红喜服，金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在春日下闪着刺目的光。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身披重甲、巡视边关时一样，只是那双惯于映照烽火狼烟的眼，此刻沉静地看着前方喧腾的人海，无波无澜。她是今日的新郎。陛下钦点，一道无可抗拒的恩旨，将那位名动京华、引得无数权贵掷千金也难求一笑的男子，赐给她林钰做“贤内助”。贤内助。她舌尖无声地碾过这三个字，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她府中书房的地形沙盘，比陛下后宫的美人图卷还要精细；她掌中枪茧的厚度，胜过任何绣花针留下的痕迹。

她需要什么贤内助？仪仗在震耳的喧闹中缓缓前行，终于停在了御赐的将军府门前。

鞭炮炸响，红纸碎屑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血雨。林钰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依旧，喜服的宽大袖摆荡起一阵风。她没看身后那顶十六人抬的奢华花轿，只大步走向府门。身后，喜婆尖细的嗓音唱着吉祥话，搀扶下那位盖着大红盖头的新人。门槛很高，新人的脚步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林钰没有回头，只伸出一只手，隔着一层繁复的衣料，精准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触手冰凉，细腻如玉，却隐隐能感到其下潜藏的、绝不输于寻常伶人的力道。她面无表情，引着他跨过火盆，踏过门槛，在震耳欲聋的锣鼓鞭炮和宾客的喧哗声中，完成一整套繁琐冗长的礼仪。拜天地，拜高堂她父母早亡，唯有一块冷冰冰的牌位，夫妻对拜。弯下腰时，她透过盖头下方狭窄的缝隙，看见对方一双骨节分明、涂着艳红蔻丹的手，稳稳地交叠在身前，姿态柔顺至极。礼成。送入洞房。新房里红烛高烧，暖融的光晕将满室奢华陈设笼上一层暧昧的轻纱。合卺酒器摆在铺着大红鸳鸯桌围的案上，金灿灿的，刺人眼。林钰挥退了所有侍从。喧嚣被关在门外，屋子里霎时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她走到案前，倒了两杯酒。酒液澄澈，漾出淡淡果香。她端起一杯，另一杯递向那安静坐在床沿的身影。

盖头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开。饶是林钰见惯风浪，心硬如铁，在那一刹那，呼吸亦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烛光下，那张脸精致得近乎虚幻。长眉入鬓，眼尾天然带着一抹撩人的薄红，眸光流转间，似含情又似含愁，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唇色嫣红，此刻微微上扬，勾着一抹无可挑剔的、温顺又隐含媚意的笑。

大红的喜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一种极致的艳与极致的冷，在他身上交融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魅惑。京城第一花魁，名不虚传。他起身，接过酒杯，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林钰持杯的手指。冰凉一片。“将军。”他开口，嗓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与那副倾城容貌微妙地契合，又微妙地违和，“妾身，萧翎。

”林钰举杯，与他手臂交缠，饮下合卺酒。酒液微甜，滑过喉咙，却带起一丝莫名的涩意。

“既入府中，安分守己即可。”林钰放下空杯，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本将军务繁忙，无事不必扰我。”萧翎看着她，眼波如水，笑意更深了些，顺从应道：“是，妾身明白。”第二章 出征接下来的日子，林钰一如既往。天未亮便起身，去城郊大营操练兵马，处理军务，往往夜深才归。她的卧房，如今多了一个人。每晚，无论她多晚回来，内室的灯总亮着。萧翎总会候着，为她备好温水，斟上一杯热茶或温好的酒。他话不多，总是那般温顺含笑的模样，穿着柔软的寝衣，墨发披散，褪去了几分白日的秾丽，添上几分居家的慵懒。林钰从不让他近身伺候更衣，她的战甲、常服，自有亲兵打理。只是有时清晨醒来，她会瞥见自己卸下的沉重战甲胡乱挂在屏风上，那冰冷的金属肩甲处，或许不经意地勾挂住了他搭在一旁的轻薄丝绸外袍，又或是那玄色铠甲的冰冷胸甲前，蹭上了一抹可疑的、属于胭脂的嫣红痕迹。突兀，又刺眼。她每看到，只默然移开目光，吩咐亲兵将战甲收拾整齐。萧翎在一旁看着，唇边总是那抹不变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这晚，林钰归来时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是军中送别旧部的宴席。她酒量极好，并未醉，只是有些疲惫。萧翎照例迎上，递过一杯醒酒茶。林钰接过，一饮而尽。茶温正好，微苦回甘。她放下茶杯，准备去梳洗，经过他身边时，脚下似乎被地毯的边缘绊了一下，身形微晃。一只有力的手臂立刻伸过来，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隔着寝衣的布料，那手掌的温度依旧透着凉意，但那份力道，却沉稳得惊人。林钰站定，抬眼看他。

他离她很近，烛光下，那双美眸深不见底，映出她此刻略显疏离的面容。“将军小心。

”他低语，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林钰猛地抽回手臂，力道之大，让萧翎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睡你的。”她丢下三个字，转身径直走向内室，背影冷硬。萧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缓缓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方才触碰到她手臂的指尖，眼底那抹温顺的假笑渐渐淡去，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兴味与探究。

就在这种诡异而平静的僵持中，边关急报如同一声惊雷，炸破了京城虚假的繁华。外敌犯境，连破三城，军情危急！朝堂之上，无人敢应。陛下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林钰身上。

“林爱卿。”林钰出列，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臣，愿往！”没有多余一字。点将，整军，出发。一切都在一种压抑而高效的节奏中进行。出征前夜，林钰在书房核对地图至深夜。回房时，萧翎仍未睡，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卷书，见她进来，抬眼望来。“明日便要出征？”他问。“嗯。”“边关苦寒，敌情凶险，将军……万事小心。

”他放下书卷，走过来，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担忧。林钰正低头整理腕甲，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嗯。”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绣工精巧，递过来：“妾身无用，只能日夜祈福，盼将军早日凯旋。”林钰看了一眼那平安符，终于抬眼正视他。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带着柔媚的关切，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静默一瞬，伸手接过了平安符，指尖划过他的掌心，依旧是冷的。“有心了。

”她将平安符随意纳入怀中，“睡吧。”次日，大军开拔。林银盔玄甲，一骑当先。

城门巍峨，她勒马回望，京城繁华在望。她的目光掠过送行的人群，并未看到那个显眼的红色身影。她漠然回头，一夹马腹，绝尘而去。第三章 算计边关战事，远比军报所言更加惨烈。敌军似乎总能预知她的动向，几次设伏，断她粮草，攻她必救之处。

林钰虽凭借高超的军事才能一次次扭转危局，但兵力折损严重，步步维艰。终于，在一处名为落鹰峡的险地，她陷入了重重包围。血战持续了三天三夜。峡谷之中，尸骸堆积，血泥没过马蹄。林钰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她的铠甲已然破损，脸上沾满血污，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亮得骇人。羽箭用尽，长枪折断。她抽出腰间佩剑，剑刃已崩出数个缺口。残余的兵士围拢在她身边，人人带伤，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周围如同潮水般涌上的敌军。力竭，援军无踪。已是绝境。

林钰握紧剑柄，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准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此时——敌营后方，突然响起一阵沉闷而巨大的号角声！那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集结？变阵？更令人惊骇的是，一股浓黑的狼烟，猛地从敌军主帅大营的方向冲天而起！笔直，粗壮，那是……林钰麾下军队用以传递最紧急军情的特定信号！厮杀的战场，有了刹那的死寂。

敌我双方，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柱突兀的狼烟。林钰心头剧震，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敌军主帅那高大的帐顶，不知何时，竟悠然坐了一个人。一袭灼目的红衣，在昏黄的天光与血腥的战场上，鲜艳得如同地狱中绽放的妖花。墨发飞扬，衣袂飘飘。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份姿态，慵懒而优雅，与周遭的尸山血海格格不入，诡谲得令人头皮发麻。他手里，似乎正在把玩着一件东西。阳光偶尔折射过那物事，发出金属特有的冷光。林钰的瞳孔骤然缩紧！那是……半枚虎符！

调动她麾下另一支偏军的虎符！她出征前分明已妥善存放在……一个冰冷的名字，伴随着那张倾城带笑的脸，猛地撞入她的脑海。红衣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传入峡谷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戏谑的，玩弄的，居高临下的恶意。然后，他开口了。清越慵懒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内力，响彻整个落鹰峡：“夫人，”他唤道，语气亲昵得令人胆寒，“今日陷于此地，可知缘由？

”“你每夜枕边酣眠之时，所呓语的军机布置、兵力调度……可是让我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呢。”“那些情报，便是如此，”他轻笑，扬了扬手中的虎符，“一份份传回我国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淬毒匕首，狠狠捅入林钰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枕边人？情报？呓语？所有的温顺，体贴，那些清晨战甲上的胭脂痕，那个平安符……碎片般的线索瞬间在她脑中拼凑成一张巨大而恐怖的阴谋之网。

她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握剑的手因极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撑住了身子。

无数道目光，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最后化为彻底的绝望和愤怒，钉在她的背上。

那红衣身影轻飘飘地从帐顶落下，如一片红羽，落在她前方不远处。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泥上，步步逼近。他终于走近，那张惊世的容颜上，依旧是平日那般勾魂摄魄的笑，只是眼底再无半分温顺伪饰，只剩下冰凉的、胜利者的嘲弄和玩味。他俯身，伸出两根冰凉的手指，轻佻地捏向她的下颌，迫她抬头。“夫人，现在可明白了？

”他红唇微启，气息几乎要拂过她的脸颊。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一道冷冽的剑光，如毒蛇暴起，精准无比地抵住了他的心口！剑尖崩裂的缺口，死死钉在他红衣前襟，再进半寸，便可洞穿心脏！萧翎的动作猛然僵住，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林钰抬起头。脸上血污纵横，发丝凌乱，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这一刻爆发出锐利如鹰隼、冰冷如玄铁的光芒！没有丝毫的震惊与恐慌，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酷的了然和嘲讽。她看着他骤然缩紧的瞳孔，唇角缓缓扯开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那夫君可知——”“你派人送出去的每一份假情报，换走的……”“都是本将军的，将计就计？”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峡谷，也炸响在萧翎骤然失色的脸上。他捏在她下颌的手指，彻底僵在半空。

萧翎脸上的笑意彻底冰封。那双惯常含情带愁的桃花眼里，碎冰浮动，锐利如刀锋，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刺向林钰。捏在她下颌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加重了一丝力道，冰凉的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将计就计？”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下去，褪去了所有慵懒伪饰，透出一种属于猎食者的危险气息，“夫人这盘棋，下得够深。

”林钰的剑尖稳稳抵着他的心口，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脏沉稳的跳动，并未因这致命威胁而有丝毫紊乱。她眼底的冷光更盛：“不及夫君，甘愿雌伏，日夜周旋。

”“呵。”萧翎竟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冰冷的较量，“那夫人可知，你故意喂给我的那些‘假情报’，我又信了几分，又利用了几分？”他话音未落，林钰骤然感到一股尖锐的刺痛自下颌传来！

他捏着她下颌的指尖不知何时探出了一枚细如牛毛的尖刺，刺破了她的皮肤。几乎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