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京城落了一夜的绵绵细雨。

子时，万籁俱寂，唯有雨打芭蕉之声，如泣如诉，自窗外传来，浸得满室清寒。晚照阁的烛火，是这沉沉夜色里唯一温暖的微光。

沈清晏一袭月白杭绸素衣，端坐于螺钿小几前。她身形纤弱，眉眼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静穆与疏离。三年前，御史沈家一朝倾覆，父亲含冤下狱，这昔日簪缨世家的荣耀，便如阁名“晚照”一般，只余下落日余晖般的凄凉回忆。

烛火摇曳，映在她手中的一尊前朝白玉佛上。此佛乃父亲旧藏，宝相庄严，眉眼低垂，似悯众生。沈清晏已对着它枯坐了三个时辰，指尖一遍遍抚过佛像底座上繁复的缠枝莲纹。父亲临终前曾留下密信，言及沈家冤案的线索，藏于“观音慈悲，莲台之秘”中。

三年来，她查遍家中所有观音像，皆无所获。直到今日，她才猛然省悟，父亲信佛，却不礼佛，平生最爱以玉雕佛，是取其“君子如玉，佛心在怀”之意。此佛，便是关键。

她的指腹在莲台一处不起眼的莲瓣上轻轻一按，只听“咔”的一声微响，玉佛底座竟缓缓旋开，露出一卷被蜡封得密不透风的极细绢帛。

沈清晏心口一窒，呼吸几乎停滞。她颤抖着手，正欲取出绢帛，阁楼之外，却骤然响起一阵沉重而整齐的划一的脚步声，踏碎了雨夜的宁静。那声音，是军靴踩过青石板积水的闷响，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肃杀之气。

“砰——”

晚照阁的门被一脚踹开，风雨裹挟着寒意倒灌而入，吹得烛火狂舞，几欲熄灭。

一群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镇抚司缇骑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森然的刀光在昏暗的烛火下，折射出冰冷的寒芒。为首之人，立于门前光影交错之处，身形颀长，肩宽腰窄，一身玄色飞鱼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滴落，划过刀削斧凿般的侧脸，最终没入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没有撑伞，任由春寒的雨水浸湿了衣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比这雨夜还要冷上三分。

“奉旨查案，封锁晚照阁，任何人不得进出。”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毫无温度，仿佛淬了冰。

沈清晏下意识地将玉佛往怀中一拢，旋开的底座悄然合上。她缓缓起身，面色虽白，眼神却无丝毫畏惧。她认得这身服制，这是天子亲军，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镇抚司。

“不知指挥使大人深夜驾临，所查何案？竟需如此大的阵仗，闯我一介孤女的居所？”她语气平淡，不卑不亢，目光直视着那个为首的男人。

男人缓步走入，军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他身后的缇骑迅速控制了整个晚照阁，目光锐利如鹰隼，搜寻着每一个角落。

他走到沈清晏面前，停下脚步。两人相距不过三尺，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一股混杂着雨水、皂角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属于镇抚司独有的味道。

“沈小姐，”他薄唇微启，视线从她苍白的脸，缓缓移到她紧紧护在怀中的玉佛上，“御史沈端通敌一案，近日查出新的人证，指向沈家私藏前朝异党密信。本官奉命前来搜查，还望沈小姐配合。”

沈清晏的心沉到了谷底。新的人证？通敌？这一切不过是欲加之罪。她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退缩：“家父一生忠直，日月可鉴。所谓密信，不过是罗织的罪名。大人既是奉旨，清晏无力阻拦，请便。只是，这晚照阁中，除了几卷残书，早已一贫如洗，怕是要让大人失望了。”

她的镇定，似乎让男人有些意外。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洞穿。他没有立刻下令搜查，而是向前又逼近了一步。沈清晏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沾染的细小水珠。

“沈家是否清白，不是你我说了算，得看证据。”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比如……沈小姐怀中之物。”

沈清晏抱着玉佛的手又紧了几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中，他却忽然话锋一转，那双冷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无人能懂的波澜。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沈清晏，本官等你很久了。”

这一句，语意双关。既像是说他早已料到她会找到线索，在此守株待兔；又像是在说，于这漫长的岁月与无尽的黑暗中，他等待的，就是她的出现。

沈清晏闻言，心中剧震。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他为何会识得自己？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究竟是恫吓，还是另有深意？

窗外，雨声渐大，长夜未央。而这晚照阁内，一场不知名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男人的名字，如他腰间的绣春刀一般，在京城的夜色中，是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符号——镇抚司指挥使，卫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