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与等待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一片片旋转着落下，铺满了上海法租界这条安静的小街。欧式路灯刚刚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苏婉清站在阳台上，望着街角的方向，手中攥着已经有些发皱的信纸。

这是陈书言三个月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字迹潦草地写着“等我回来”，墨迹在雨水浸染下有些模糊。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苏婉清的心跳突然加速，她踮起脚尖努力张望，却只见一个陌生男子匆匆走过街角。她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阳台栏杆上已经有些剥落的漆面。“小姐，天凉了，进屋吧。

”张妈拿着披肩走出来，轻轻搭在苏婉清肩上。“再等一会儿，张妈。

书言说就是这几天会回来的。”苏婉清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锁定在空荡荡的街角。

张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退回屋内。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太多遍，从初夏到深秋，苏婉清每天都在这个时间站在阳台上等待，仿佛成了这栋小洋房的一道固定风景。三个月前，陈书言离开得突然。那天是他们订婚后的第七天，他穿着她最喜欢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眼中的焦虑。“婉清，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离开一段时间。

”他握着她的手，力度大得几乎让她吃痛。“去哪里？去多久？”她不解地问，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他刚戴在她手上的订婚戒指。“不能告诉你去处，但我发誓一定会回来。

”他避开她的目光，“战争已经开始蔓延，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那时上海已经能听到远方的炮火声，日军步步紧逼的消息每天都见诸报端。

苏婉清知道陈书言与一些进步学生有来往，却从未想过这会与他有关。“是危险的事情吗？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陈书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她拥入怀中：“婉清，等我。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等我回来。”那天的告别吻带着咸涩的味道，不知是谁的泪水。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苏婉清站在门口，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

最初的一个月，她收到过三封信。信都很短，字迹匆忙，没有寄信地址，只言片语地报平安，末尾总是那句“等我回来”。然后，信突然断了。战争的消息越来越糟，上海沦陷，租界成了孤岛。

战死沙场；某户丈夫被日军抓走；某个街区遭到轰炸...她不敢想象陈书言可能遭遇不测，只能固执地相信他还会回来。每天黄昏，她都会站在阳台上等待，仿佛这样就能用信念将他唤回。“婉清，进屋吧，要下雨了。”父亲苏明远走到阳台上，手中拿着一份刚到的晚报。苏婉清这才注意到天空已经乌云密布，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她顺从地跟着父亲走进客厅，目光却仍不时瞟向窗外。“还是没有书言的消息吗？

”父亲问道，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苏婉清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会回来的，爸爸。他答应过的。”苏明远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慢慢擦拭：“婉清，我知道你爱书言，但是战争时期...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

已经三个月了，或许...”“他会回来的。”苏婉清打断父亲，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感觉得到，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客厅里的摆钟敲了七下，沉闷的钟声在房间里回荡。苏婉清记得陈书言最喜欢这个摆钟，说它的声音让人感到安宁。

现在这钟声只让她感到时间的漫长和等待的煎熬。晚餐时气氛沉默。

母亲试图聊些轻松的话题，说邻居家女儿即将举办的婚礼，说最近市场上新来的丝绸布料，但每句话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就沉入无声。苏婉清机械地吃着饭，味同嚼蜡。“我吃好了。”她提前离开餐桌，走上楼梯时听见父母低沉的交谈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整个人都变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再给她些时间吧，她会慢慢接受的...”父亲安慰道。苏婉清关上卧室门，隔绝了楼下的声音。

她不需要接受，因为她确信陈书言会回来。这种确信并非毫无根据。就像有时在深夜，她会突然醒来，心中充满一种奇怪的安宁感，仿佛他正安全地在远方想着她。

这种感觉让她坚持等待。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雕花木盒。

里面整齐地放着陈书言寄来的三封信，还有他们订婚时的照片。照片上，陈书言的笑容明亮温暖，手臂轻轻环着她的肩膀。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分离会来得如此突然而漫长。苏婉清拿起最上面那封信，又一次读着那些已经几乎能背诵的字句：“婉清吾爱，见字如面。一切安好，勿念。

事务缠身，归期未定，但必当归。每每思汝，心痛如绞。望珍重自身，待我归来。

永远属于你的，书言。”她注意到信纸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墨点，仿佛他写信时笔尖在那里停留了很久，犹豫着是否要写下更多。

为什么他不能告诉她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连地址都不能留？

这些问题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遍，却没有答案。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节奏。苏婉清走到窗边，看着雨中的街道。路灯在雨幕中变得朦胧，街上空无一人。这种天气，他若是在外奔波，会不会受凉？

他走时带的大衣并不厚实...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张妈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小姐，喝点牛奶好睡觉。”“谢谢张妈。”苏婉清接过牛奶，温度透过杯壁温暖着她冰凉的手指。

张妈看着她，眼中满是怜惜：“小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您说吧。

”“陈少爷是个好人，这我知道。但是...我听说他家背景复杂，他父亲那边有些亲戚在重庆政府做事。这战乱年代，与政治牵扯上关系可不是好事啊。

”苏婉清微微一怔。书言很少提及家族的事情，只知道他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后他与本家亲戚往来不多。但他确实偶尔会收到一些来自重庆的信件，每次读后都会沉思良久。“谢谢您提醒，张妈。但我相信书言，无论他在做什么，一定有他的理由。”张妈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轻轻带上门离开。苏婉清喝完牛奶，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雨声渐大，她思绪纷乱。

重庆...国民政府所在地...书言的突然离开是否与此有关？

他是不是参与了什么危险的政治活动？各种猜测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心绪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苏婉清终于有些睡意。朦胧中，她仿佛听见楼下大门有响动，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她猛地坐起，心跳如鼓。屏息倾听，却只有雨滴从屋檐落下的声音。

原来是幻觉。失望如潮水般涌来，她重新躺下，眼泪无声滑落。书言，你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再寄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

苏婉清早早起床，决定去陈书言的公寓看看。虽然他临走前退了租，但或许有什么线索留下。

战争时期的上海街道，早已不复往日繁华。许多店铺关门歇业，行人面色匆匆，偶尔有日军巡逻队走过，皮鞋踏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苏婉清拉紧了披肩，低头快步行走，尽量避免与任何人眼神接触。

陈书言的公寓在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里。房东太太认得苏婉清，看到她来，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苏小姐，还是没陈先生的消息吗？

”苏婉清摇摇头：“我想再看看他的房间，可以吗？

或许有什么线索...”房东太太叹气道：“房间已经租给别人了，是个日本商人。

不过陈先生留下的东西我都收拾存放在地下室了，你可以去看看。”地下室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陈书言的物品不多：几本书籍，一些旧衣服，还有一个木箱。

苏婉清打开木箱，里面大多是寻常物件，文具、几张照片、一枚旧怀表。她仔细翻找，希望能发现什么暗示他去向的线索。箱底有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是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苏婉清记得陈书言并不特别喜欢海明威，为何会特意保留这本？她翻开书页，突然从中间滑落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34715。没有其他任何说明。

苏婉清反复查看，不明白这数字的含义。是某种密码？还是电话号码？

或者是日期34年7月15日？那一年他们才刚相识，似乎没什么特别。她继续翻找，在箱子角落发现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枚徽章，蓝底白日的图案，显然是国民政府的标志。

苏婉清的手微微发抖。张妈说得对，书言果然与重庆方面有联系。

这枚徽章证实了他可能从事的是危险的地下工作。心中既骄傲又恐惧。

骄傲的是爱人在为国家民族奉献，恐惧的是这意味着他生还的可能性更小。

日军对抗日分子从不手软，每天都有处决反抗者的消息见报。“找到什么了吗？

”房东太太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苏婉清急忙藏好徽章和纸条，合上木箱：“没什么，只是些旧物。谢谢您保管这些。”离开公寓，苏婉清心事重重。

那张纸条上的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决定去电报局试试，看是否是某个电报编码。

电报局排着长队，人们大多是在给远方的亲人发电报询问安危。轮到苏婉清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条递过去：“请问这个数字代表什么？”工作人员瞥了一眼，摇摇头：“这不是电报编码。看起来像是监狱编号或者战俘编号。”苏婉清感到一阵眩晕，急忙扶住柜台：“监狱编号？”“也可能是部队编号，说不准。

战争时期各种编号系统很混乱。”工作人员已经看向下一个人，显然不想再多说。

苏婉清恍惚地走出电报局，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监狱编号？难道书言被关押在某处？

这个想法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接下来的几天，苏婉清四处打听，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人，却一无所获。战争让每个人都守口如瓶，谁也不敢轻易打探可能惹祸上身的信息。又是一个黄昏，苏婉清照例站在阳台上。

手中的纸条已经被摩挲得边缘发毛，那串数字如同诅咒般印在她脑海里。34715。

如果是监狱编号，书言是否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正在遭受怎样的苦难？“小姐，有您的信。”张妈的声音带着不寻常的激动。苏婉清猛地转身，几乎跌下阳台：“是书言的信吗？”“不是，是邮局转来的，说是一个多月前就到那边了，因为地址不清楚才找到现在。”苏婉清迫不及待地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不是书言的，但收信人明确写着她的名字和地址。她颤抖着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苏小姐敬启：吾乃书言同志之友，受托于其若三个月内无消息，则将此信转交于您。

书言月前奉命潜入东北执行任务，临行前交代，若其未能如期返还，请将此物交予您。

”信纸中夹着一枚小小的银质钥匙。苏婉翻转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书言曾说，您知此钥何处可用。”苏婉清紧紧握住钥匙，冰凉的金属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

她当然知道这把钥匙用在哪里，那是他们曾经玩笑般地在梧桐树下埋了一个铁盒，里面放着彼此写给十年后的信。书言当时说：“如果有一天我失踪了，这里的信会告诉你真相。”她甚至顾不上换鞋，穿着家居鞋就冲下楼，直奔街角那棵最大的梧桐树。夜幕低垂，街上空无一人。

苏婉清借着月光辨认出当时做标记的那块砖石，用手刨开松软的泥土。铁盒还在，表面上已经有些锈蚀。她用颤抖的手打开锁，掀开盒盖。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小布袋。

苏婉清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借着远处路灯的光线阅读起来。“吾爱婉清：若你读到此信，说明我已遭遇不测。莫要过度悲伤，因我所行之事乃为更大之义。自相识以来，我从未对你隐瞒心意，唯独此事不得不秘而不宣。我非普通商人，实为国民政府特工，奉命收集敌后情报...”信很长，详细解释了陈书言的身份和工作性质。

他原本计划完成任务后就退出，与苏婉清过上平静生活，但“此行危险，生死难料”。

最后他写道：“婉清，你是我此生最爱之人。若我未能归来，非我不愿，实乃不能。

请勿终日等待，当寻幸福生活。你若安好，我便心安。永远爱你的，书言。

”苏婉清的泪水模糊了字迹。她打开那个小布袋，里面是另一枚钥匙和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是虹口区日占区的一处地点，旁边画着一个小小的符号。这一刻，苏婉清明白了。书言可能还活着，只是无法脱身。这第二个地址和钥匙，才是他真正的“保险”。她紧紧握住钥匙，下定决心无论多么危险，都要去那个地址一探究竟。等待不再是被动的，她可以主动寻找答案。明天，她就要去虹口区，找出书言留下的线索。月光下，苏婉清擦干眼泪，目光变得坚定。

无论书言是生是死，她都要找到真相。这把小小的银钥，或许就是打开那扇不开启的门的钥匙。2、寻找与真相虹口区的街道与法租界截然不同，这里更加拥挤喧嚣，日军巡逻队出现的频率也明显更高。苏婉清小心翼翼地走在人群中，手中紧握着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招牌上中日文字混杂，偶尔能看到日本军官进出餐馆和茶室。她按照地址找到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外观普通，入口处有个看门人正打着瞌睡。苏婉清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往三楼的楼梯。

楼道里弥漫着食物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某户人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站在305室门前，她的心跳加速。钥匙在手中已被汗水浸湿。她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将钥匙插入锁孔。

转动顺利，门开了。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

书桌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显然有段时间没人居住了。苏婉清关上门，开始仔细搜查这个空间。

在床底下的暗格里，她发现了一个皮箱。箱子里是陈书言的几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最下面压着一个笔记本。苏婉清迫不及待地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和符号，大多她看不懂，但显然是某种情报记录。本子最后几页，她发现了自己能看懂的内容，那是书言的日记：“十月三日：任务完成在即，归心似箭。三月未见婉清，思念如刀割。

盼能如期返回，与她完婚...”“十月七日：计划暴露，日本人开始搜捕。

不得已销毁大部分资料，只保留核心情报。若不能亲自送达，需设法转交...”“十月十五日：困于此地已一周，外面搜捕仍在继续。

房东太太似有疑心，须尽快转移...”日记到这里中断了。苏婉清的手微微发抖。

从日期看，书言一个月前还在这里，但现在人去楼空，他到底遭遇了什么？突然，敲门声响起。苏婉清一惊，下意识地把日记本藏到身后。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妇女探头进来，看到苏婉清后明显愣了一下。“你是谁？怎么在这个房间？”妇女用带口音的中文问道，眼神警惕。苏婉清急中生智：“我是陈先生的表妹，他来信让我帮忙取些东西。

”妇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陈先生一个月前就离开了，没付最后一周的房租。

”苏婉清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我替他付清。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妇女接过钱，态度缓和了些：“不知道。那天晚上突然来了一群日本兵，吵吵嚷嚷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房间就这样空着。”她压低声音，“小姑娘，看你面善，劝你一句：别跟你表哥扯上关系，他不是普通人。”“什么意思？”苏婉清的心提了起来。妇女摇摇头，不肯再多说，转身离开了。苏婉清呆立在房间中央，恐惧与希望交织。书言可能还活着，但落在日本人手中？她不敢想象。仔细回想妇女的话，“那天晚上突然来了一群日本兵”，但书言“第二天就不见了”，这意味着他可能逃脱了？她继续搜查房间，在窗台的花盆底下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人名“林先生”。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中写就藏起来的。苏婉清小心收好纸条，将房间恢复原状后离开。

回到法租界后，她立刻找到公用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个低沉男声：“哪位？

”“我...我找林先生。”苏婉清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就是。你是谁？

”“我是陈书言的朋友，苏婉清。我找到您电话号码，想知道书言的下落。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你不该打这个电话。现在挂断，一小时后到霞飞路上的蓝鸟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我会找你。”电话被挂断。

苏婉清手心全是汗，既害怕又兴奋。终于有人可能知道书言的下落了。一小时后，苏婉清坐在蓝鸟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搅拌着杯中的咖啡。战争时期咖啡馆生意冷清，只有寥寥几位客人。一个穿着深色大衣、头戴礼帽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苏小姐？”他低声问，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苏婉清点头：“您是林先生？”“是的。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长话短说，书言是我的同志。一个月前，我们的情报网遭到破坏，多名同志被捕。书言侥幸逃脱，但受伤不轻。”苏婉清捂住嘴，强忍住惊呼：“他...他还活着？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