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圳的秋天来得漫不经心，十一月的石岩工业区依然闷热得像个蒸笼。

李超从河南老家来到这个南方城市刚满三个月，依然不适应这里潮湿得能拧出水的空气和辛辣得让人舌头发麻的饮食。

流水线上的工作单调得让人麻木，每晚下班后，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厂区后面的小山坡上，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区发呆，那里闪烁着与他无关的繁华。那是个周五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像打翻的橘子汽水。李超照常来到小山坡，却发现常坐的位置被人占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背对着他，肩膀轻轻颤抖，哭泣声细碎得像被风吹散的花瓣。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工装裤的破洞，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喂，你没事吧？”他笨拙地用带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傍晚的宁静。女孩吓了一跳，慌忙擦掉眼泪转过头来。

李超第一次看到冯爽的脸——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鼻头因为哭泣而微微发红，嘴角却倔强地抿着，像个受了委屈又不肯认输的孩子。“没事。”她简短地回答，带着软糯的湖北口音，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李超在她旁边坐下，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想家了吧？”他问，自己刚来时也常常躲在这里想家，那时的孤独感此刻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缩影。冯爽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我妈病了，家里没钱寄过来，我还要往家里寄钱。

”她哽咽着说，“有时候觉得好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超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纸巾有些皱巴巴的，但很干净。“我懂，”他轻声说，“我刚来时也是这样。不过你看，远处的灯光多亮啊，每一盏灯下面，可能都有像我们一样的人，在努力地活着。”就这样，两个异乡人聊了好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厂房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散落在地上的星星。

他们聊起了家乡的风物，聊起了厂里的趣事，偶尔还有轻轻的笑声飘散在晚风中。

“我去过河南一次，”分别时，冯爽忽然说，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我表哥娶了个河南姑娘，我去参加婚礼。你们那里的烩面很好吃。”李超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那当然，我们河南烩面是一绝。你是湖北哪的？”“襄阳。”冯爽说，眼睛亮了一下，“你知道襄阳吗？”“知道！诸葛亮待过的地方！

”李超有些自豪地展示自己的历史知识，手指不自觉地比划着，“《三国演义》里写过，我去书店蹭书看时读到的。”冯爽终于笑了，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算你有点文化。

”她的笑声清脆，像是夜风中的铃铛。这是他们在深圳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城市里，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温暖。夜幕完全降临，星星点点地缀在天幕上，仿佛也在为这场相遇而闪烁。二、第二天在食堂，李超一眼就看到了冯爽。

她正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餐盘里只有一荤一素，米饭堆得小小的。李超打了饭走过去，餐盘里的红烧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儿有人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冯爽抬起头，认出是他，微微摇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坐吧。

”她注意到李超餐盘里的红烧肉，眼神闪了一下。“你好点了吗？”李超关心地问，把餐盘放在桌上，自然地夹了两块红烧肉放到冯爽碗里，“食堂今天做的肉不错，你尝尝。

”冯爽愣了一下，没有拒绝，轻声道了声谢谢。“就是突然有点崩溃。

每个月工资刚发下来就要寄一大半回家，自己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声音低低的。李超深有同感：“我也差不多。家里还有个弟弟上学，爸妈身体不好。”他顿了顿，声音坚定起来，“不过总会好起来的，对吧？就像我妈常说的，日子再难，也要一步一步往前走。”从那天起，两人经常一起吃饭，下班后偶尔一起去工业区外的小街上吃宵夜。冯爽最喜欢一家湖北人开的热干面小店，说味道虽然不正宗，但至少有点像家乡。每次吃面时，她总会细心地把芝麻酱搅拌均匀，然后分给李超一小碗。李超则带她去吃一家河南烩面，老板是从郑州来的，做的烩面汤汁浓郁，面条筋道。他总是细心地把香菜挑出来，因为注意到冯爽不喜欢吃香菜。

“确实好吃，”冯爽吃完后评价道，嘴角沾着一点汤汁，“不过我还是觉得热干面更好吃。

”“那是你没品味！”李超开玩笑地说，自然地伸手帮她擦掉嘴角的汤汁。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红了脸。时间悄然流逝，深圳的冬天来了。说是冬天，其实只是早晚有些凉意。

元旦前夕，厂里举办联欢会，李超鼓起勇气邀请冯爽做他的舞伴，手心因为紧张而出汗。

“我不会跳舞。”冯爽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也不会，”李超挠头，“就凑个热闹。听说有抽奖，一等奖是个微波炉呢。”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

那天晚上，在简陋的厂房改造的舞厅里，他们跟着蹩脚的音乐笨拙地移动。

冯爽穿了件红色的毛衣，脸上化了淡妆，在旋转彩灯下格外好看。

李超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格子衬衫，那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你有女朋友吗？

”冯爽突然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音乐淹没。李超差点踩到她的脚：“没、没有。家里穷，谁看得上啊。”他的耳根红得发烫。“会有的。”冯爽轻声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别的什么。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颤抖。联欢会结束后，他们沿着工业区外的马路慢慢走回宿舍。夜深了，路上的车辆稀少，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织在一起。李超注意到冯爽打了个寒颤，悄悄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明年你有什么打算？”冯爽问，将外套裹紧了些，上面还带着李超的体温。李超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可能去学点技术吧，不能一辈子在流水线上。我听老乡说，附近有个技校晚上开课，我想去学电工。

”他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光，“你呢？”“不知道，可能回家吧。我妈一直催我回去结婚。

”冯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超心里莫名一紧：“你有对象在家？

”冯爽摇摇头，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飘动：“我妈给我找了个对象，说是个小学老师，工作稳定。但我没见过。”她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快到女生宿舍时，李超突然站住，鼓足了勇气：“冯爽，我......”冯爽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我觉得你很好，”李超终于说出口，手心全是汗，“我想多了解你。

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能给你的，但我在努力，真的。”冯爽的脸红了，幸好夜色遮掩了她的羞涩。“嗯，”她轻声应道，声音柔软得像羽毛，“我也觉得你很好。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然后害羞地缩了回去。那是2011年的元旦前夕，深圳的夜晚温暖如春。远处有人放起烟花，一朵朵在夜空中绽放，短暂却绚丽。

他们站在宿舍楼下，看着对方的眼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三春节快到了，厂里开始弥漫着一种躁动又焦虑的气氛。工友们都在讨论回家的事，抢票成了头等大事。

李超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网吧查车票信息，他想和冯爽买同一趟车，哪怕不能同一个车厢，至少知道她在同一列火车上。李超和冯爽的关系在那个冬天迅速升温。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工友们都开玩笑说他们是“厂里一对”。李超教冯爽说河南话，冯爽则教他湖北方言。他们甚至开始规划未来——一起存钱，学点技术，将来开个小店。

有一个周末，他们难得休息，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散步。阳光很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冯爽买了两支冰淇淋，递给李超一支，嘴角沾着冰淇淋渍，笑得像个孩子。李超看着她，心里软成一片。但冯爽偶尔会流露出不安。“我妈要是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肯定会反对的。

”有一次，她忧心忡忡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红手链。“为什么？”李超不解，眉头微微皱起。“她是那种很传统的人，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嫁在本地，最好嫁在同一个镇子上。我表姐嫁到了江西，她每次说起来都摇头。”冯爽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说远嫁的姑娘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李超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没关系，我会让你妈接受我的。等过年我攒点钱，买些礼物，跟你一起回去见她。”他的语气坚定，试图传递一些信心。冯爽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眼中的忧虑没有散去。

她悄悄握紧了口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家乡的陌生号码。春节前两周，冯爽接到一个电话后脸色大变。挂掉电话后，她把李超拉到一边，手指冰凉：“我妈病了，住院了。我得提前回家。”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严重吗？需要多少钱？

我这儿还有点......”李超急忙说，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两千块钱。冯爽摇摇头，眼泪无声地滑落：“不知道，我哥就说让我赶紧回去。”她突然抱住李超，抱得很紧，仿佛要将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李超，你会永远记得我吗？”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带着绝望的哽咽。“说什么傻话呢？

等你妈病好了，你就回来啊。或者我去湖北看你！”李超觉得她有点奇怪，但以为只是担心母亲。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孩子。冯爽提前请假走了。临走前，她送给李超一个手工编的红手链，手链的结扣处有点不均匀，看得出来编得很匆忙：“这是我昨晚编的，据说能保平安。你戴着它，记得想我。

”她的手指在颤抖，眼角还带着泪痕。李超把自己攒钱买的一块电子手表塞给她，表带因为长期佩戴已经有些磨损，但表盘擦得很干净：“这个你拿着，回家看时间方便。

每天看时间的时候就想我一次。”他努力让语气轻松些，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哽咽。

火车站的告别拥挤而匆忙。冯爽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不时回头看看李超。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在人群的推挤中，她单薄的身影显得那么无助。“到了给我发短信！”李超喊道，声音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冯爽点点头，随着人流慢慢挪向检票口。最后一次回头时，她突然跑回来，猛地抱住李超，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站。

她的泪水蹭在他的脸上，冰凉中带着灼人的温度。李超摸着被亲过的脸颊，傻笑了整整一天。

他低头看着腕上的红手链，轻轻抚摸着那个不太平整的结扣，心里满是甜蜜的期待。

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二十岁的冯爽，也不知道那个红色的手链会成为他余生最珍贵的念想。四、冯爽回家后，起初还和李超保持联系。短信虽然不多，但每天都会有一两条。她说母亲病情稳定了，但需要人照顾。她说家乡很冷，想念深圳的温暖。她说想吃工业区外那家热干面。

有一次深夜，冯爽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李超，今天我陪妈去医院复查，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对老夫妻，爷爷紧紧牵着奶奶的手过马路。我突然就想到了你，想到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你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总加班到那么晚。